晨雾如薄纱般漫过昆嵛山的山脊,将连绵的峰峦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林泊站在酒庄最高的观景台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祖父留下的那枚铜质酒塞——表面镌刻的"山海"二字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像被海浪反复冲刷的礁石,沉淀着时光的重量。
远处传来橡木桶滚动的闷响,惊起崖顶一群海鸟。它们掠过晨雾笼罩的葡萄园,翅膀拍打声惊碎了凝结在藤叶上的露珠。那些晶莹的水珠坠入泥土的刹那,林泊仿佛听见了某种来自地脉深处的震颤,像是沉睡的老藤在呼吸。
"林先生!"助理小吴气喘吁吁地跑来,额角的汗珠在晨光中闪烁,"北京来的车已经到山下了!李总说......"
"我父亲呢?"林泊打断他,目光越过晨雾笼罩的山谷,落在远处的海岸线上。晨曦正穿透云层,为海面镀上一层碎金般的光泽,像一条流动的绸缎铺展到天际。
小吴愣了一下:"林总他......一早就去开发区开会了,说让您务必等北京来的考察团......"
林泊的指尖微微收紧。他望向山脚下的工地,推土机的轰鸣声隐约传来,像一头困兽在低声咆哮。昨天父亲在电话里说,董事会决定加快酒庄改造进度——拆掉百年发酵窖,改建成全玻璃幕墙的游客体验中心;老藤区要换成高产品种,配合"海滨葡萄酒庄"的新定位。
"告诉李总,我稍后到。"林泊转身走向葡萄园深处。晨雾在他脚下流动,像一条若有若无的溪流。那些百年老藤的枝干虬结如龙,树皮上的沟壑里沉淀着数十年的光阴——最老的那株据说在清末就已扎根,经历过战火、饥荒,却依然在每年五月准时抽出新芽。
沈听潮正蹲在一株老藤前,指尖轻轻拨开沾满晨露的叶片。她今天穿着沾着泥点的卡其色工装裤,扎起的马尾辫间别着一支野姜花,海风将她的白大褂吹得猎猎作响,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
"这些叶片背面的菌斑很特别。"她头也不抬地说道,显微镜载玻片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我昨天采集了老藤根际的土壤样本,分离出一种特殊的嗜盐菌群——形态和海洋底泥中的产香菌非常相似。"
林泊接过载玻片,在晨光中观察那些微小的生命体。它们在玻璃片上排列成神秘的几何图案,像某种古老的文字记录着山海之间的秘密。
"我祖父说,老藤的根系能深入地下三十米。"他指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那里的地下水脉连接着大海。"
沈听潮的眼睛亮了起来:"所以葡萄酒才会有独特的矿物感!"她兴奋地比划着,"我在实验室模拟过海洋微生物与葡萄藤的共生关系——如果能让它们在发酵过程中......"
话音未落,酒庄的方向突然传来沉闷的轰鸣声。两人同时转头望去,看见山脚下的工地上,一台橙红色的挖掘机正举起机械臂,铲斗对准了那面嵌着贝壳的老墙。
"等等!"林泊拔腿冲下石阶,帆布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沈听潮紧跟着追上去,工装裤的口袋里叮当作响——那是她随身携带的采样工具。
挖掘机驾驶员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拦车。他探出头来,安全帽下的脸涨得通红:"林总?李工说这面墙不拆的话,游客中心的玻璃栈道没法......"
"这是1958年我祖父砌的第一面发酵窖石墙。"林泊站在挖掘机前,指尖触到驾驶室旁残留的石屑——那是老墙被推倒时震落的碎块,棱角依然锋利,"当年他带着村里十几个壮劳力,一锤一凿从山里背回这些花岗岩。"
沈听潮蹲下身,从碎石堆里捡起一枚嵌在泥土里的贝壳。那是一枚白蝶贝,边缘还沾着暗红色的铁锈——或许是当年砌墙时混入的工匠工具上的锈迹。"这些贝壳和昆嵛山的海域物种不符。"她轻声说,"应该是从三十里外的渔村运来的。"
林泊接过贝壳,指腹摩挲着那道细微的裂痕。祖父曾讲过,建第一面发酵窖时,村里没有合适的石料,是渔民们拆了自家渔船的龙骨,又从海滩捡了最坚硬的贝壳,和着糯米浆砌成了这面墙。
"拆了它,就等于拆了酒庄的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定。
工地负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可是林总,董事会的改造方案......"
"给我三天。"林泊打断他,将贝壳小心地放回碎石堆,"我带沈博士去做微生物采样,如果证明这片区域的土壤和海洋微生物群落确实独特,你们再讨论改造方案。"
回程的山路上,沈听潮抱着采样箱坐在副驾驶。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几株新鲜的珊瑚菜:"这些根际土壤的盐分含量是普通土壤的七倍,但微生物活性反而更高。"她拧开瓶盖,一股混合着海腥与泥土气息的味道飘散出来,"或许和昆嵛山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山泉渗透海底岩层,又带着海洋矿物质回流到陆地。"
林泊握着方向盘,目光掠过窗外起伏的山峦。晨光已经完全驱散了晨雾,远处的海面泛着碎金般的光泽,像一条流动的绸缎铺展到天际。
"我父亲想把酒庄改成网红打卡地。"他突然开口,"机器酿酒配海鲜自助,说这样能吸引更多游客。"
沈听潮转过头,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可你祖父酿的'山海酒',靠的是老藤根系里沉淀了六十年的风味。"
林泊踩下油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后视镜里,那面被推倒了一半的老墙渐渐缩小,但石缝里钻出的几株野蔷薇依然顽强地开着粉白的花。
车停在酒庄门口时,祖父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膝上摊着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听潮那丫头来了?"他声音沙哑却精神矍铄,"让她把昨天采的珊瑚菜样本拿来给我看看。"
沈听潮抱着采样箱快步走进院子。林泊望着祖父的背影——老人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那里夹着一小片干枯的珊瑚菜花瓣,颜色已经褪成了淡紫色。
"爸,"林泊跟进去,犹豫了一下,"我答应再留三天。"
父亲从报纸后抬起眼睛:"三天后董事会就要......"
"三天足够我和听潮做完微生物检测。"林泊打断他,"如果证明老窖的土壤和海洋微生物真的有关联,或许能找到传统工艺和现代商业的平衡点。"
祖父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我早说过,这小子骨子里还流着酿酒人的血。"他转向沈听潮,"丫头,陪我去后山看看那些老藤——有些根须,比咱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夕阳西沉时,林泊站在酒庄最高的观景台上。远处,沈听潮和祖父的身影正走向后山的葡萄园,两人的谈话声被海风吹得断断续续。山脚下的工地上,挖掘机的轰鸣声暂时停歇,像一头暂时安静的巨兽。
他摸出口袋里的那枚贝壳——那是下午从碎石堆里捡的,边缘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海风掠过面颊,带着咸涩的气息,却莫名让人安心。林泊突然明白,有些约定不需要说出口:就像老藤会记住山海的馈赠,海洋微生物会守护根系的秘密,而他和这片土地的联结,早已深深扎根在血脉之中。
海岸线上的落日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这片山与海交汇的土地上,有些东西正在悄然生长——或许是答案,或许是希望,又或许只是一份关于传承的、最朴素的约定。
夜幕降临,酒庄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山间的星辰。林泊站在祖父的房间里,翻开那本泛黄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三代人的酿酒心得。最后一页写着:"根深才能叶茂,酒香源自根脉。"
他轻轻合上笔记本,望向窗外。远处的葡萄园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泽,那些老藤的剪影如同大地的掌纹,记录着无数个日出日落。林泊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将做出选择——不是为了迎合市场,而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最本真的味道,以及那些深埋在根脉深处的、关于传承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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