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焱坐在御花园的池塘边钓鱼，贵妃抱着手炉陪在他旁边。
现在是三九寒冬，池塘的水都结了冰，陈公公叫着几个小太监把冰面砸开了个洞，韦焱才能把鱼线给放进水里。
冰洞断裂的地方，被正午的阳光晕出彩虹色，瞧着刺眼。韦焱眯起眼睛，朝旁边打着哈欠的贵妃说：“要是倦了，你先回宫吧。”
“不困，我喜欢看你钓鱼。”贵妃口是心非说道。
皇帝怕孤单，喜欢有人陪，哪怕身边的人什么都不做，只要还喘气，都能让皇帝安心。换句话说，他身边的这个人，是谁都无所谓。
贵妃摸透了皇帝的性子，为了自己的荣宠和孩子们的前途，说什么都不会先回宫。
但贵妃是大家族里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小儿子，吃不来半点儿苦，冷风一吹都要哆嗦。他把自己团在狐裘里，说完喜欢看皇帝钓鱼的话以后，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韦焱瞧他一眼，又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鱼篓，放下鱼竿说：“算了，今天不钓了，去你宫里吃点儿点心。”贵妃舍命陪君子，他也不能不讲义气，冷眼这样瞧着贵妃冻病了。
对于皇帝去自己宫里，贵妃是矛盾的。
一方面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他应该天天盼着皇帝过来，最好把人绑在宫里，哪都不要去。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麻烦，皇帝每次来，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得忙前忙后，折腾一大堆人不得安稳。
如果能有办法既让皇帝不过来又能让全后宫觉得他看重自己，贵妃想，自己大概做梦都会笑醒。
说是全后宫，宫里其实也就四个人，都是同一年进的宫。
皇帝不知道从哪把他们四个搜罗到的一起，一个喜欢女人，一个看破红尘原本打算出家，一个死了情郎，再加上一个贵妃，彼此担着夫妻的虚名，但心都不在彼此身上，被硬生生凑出来的一大家子。
皇帝对所有人都差不多，斗也没什么好斗的，最后反而和和睦睦。
但贵妃从小要强，把贵妃当官做，装也要装得无微不至，无论旁人怎么问，都咬死了对皇帝一往情深，因此皇帝对他格外好些，有事也总带着他。
皇帝在贵妃宫里吃了点心，瞧着贵妃连打了几个喷嚏，吩咐宫女去温点酒，给贵妃驱驱寒。于是又莫名其妙变成了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吃着点心聊天。
贵妃酒量不好，几口温酒就醉了，脸上泛起薄红。皇帝也喝了几杯，略微有些醉意。窗外阴了天，像是时间被突然拉到了夜晚。
“一眨眼，你进宫也有二十多年了。”韦焱说。
贵妃愣了愣：“我是庆景七年入的宫，那时二十四岁。”二十四岁，说实话已经不小了，成安侯家的公子都已经会跑会跳，但他迟迟没有成亲……如今想来，从前像梦一样，那样恍惚朦胧，难以触及。
“你这辈子，有没有情真意切的，喜欢过什么人？”韦焱看着窗外被狂风吹动的树枝，很突然地想起几年前的那晚，他抱着怀里逐渐失去温度的那个人，无望地看了一夜晃动的树枝。
贵妃像是提前排演好了一般露出笑意：“我心里的人，自然是陛下。”他不年轻了，但笑起来时依然好看，宫里人都说他有倾国倾城的容貌。
韦焱看着贵妃的桃花眼，这双眼笑起来，没有弯起的弧度。他无端觉得难过。到了这个年纪，连能开诚布公讲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贵妃做了二十年他的枕边人，一句真心话都没有对彼此说过。
他又喝了杯酒，想打住继续跟贵妃深谈的念头，可是酒饮了下去，想诉说的冲动就更明显。
“子潇，你跟我说句实话。”
贵妃再次愣住。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自己还有名字。
在成为贵妃前，他叫桓子潇。他没想到，皇帝也还记得他的名字。
桓子潇看着皇帝，所有的伪装和表演在一瞬间溃散。他攥紧手里的酒杯，感受着上面残存的温度，迟疑说道：“有……算是有过吧。那时候太小了，什么事都不懂。”
所以错过了，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只留他一个人，反复咀嚼那些点点滴滴。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失去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但已经空无一物了，没人能再回应他。
“是个怎么样的人？”韦焱问。
桓子潇闭上眼，嘴角噙出一抹笑：“是个蠢兮兮的人，一辈子没什么大追求，梦想就是能吃到世上所有好吃的。幼时开玩笑，我说世上所有珍馐都在宫里，寻常人吃不到，他说那就进宫做妃子好了……没曾想，最后陪在陛下身边的人是我。”
现在讲起来，桓子潇还是觉得那个人蠢，怎么会有这么蠢兮兮的人。可更难以理解的是，自己竟被这么蠢的人困了一生。
桓子潇背过身去，擦掉眼中不受控制滚落下的泪珠，等自己再转回身子的时候，他又会是贵妃了。
韦焱深深看了桓子潇一眼。他突然想起，桓家与永宁伯家是世交，桓子潇与早逝的永宁伯公子自幼便交情甚笃，昔年京中两人总是同进同出。只是时间太久，韦焱早都忘了。
“我也有过放在心里的人。”韦焱说，“我做错了好多好多，其实现在想起来，最后悔的，还是没能好好抓牢他。既想要自己幸福，也想让他幸福，临了才惊觉，我们都过了痛苦遗憾的一生。”
贵妃已经理好了情绪，只是眼眶还红着。他也同样看向皇帝。
贵妃毕竟也算得上皇宫的半个主人，几年前的夜晚，这宫里发生过什么，即便他无法得知全貌，也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因果。皇帝口中的人是谁，念着的人是谁，他一清二楚。
“桓子潇，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韦焱说，“这辈子，也只这样了。”
“是呀，也只这样了。”桓子潇说，“我会陪着陛下，好好过完这辈子。”作为贵妃，他不该说这样的话，他应该骗皇帝，说他千岁万岁，骗皇帝，说自己与他已经幸福美满。
可他看着韦焱的样子，实在不忍心讲出那些他原本信手拈来的、冠冕堂皇的话。
“你说，如果这辈子能重来，你最想做什么？”韦焱问。
韦焱想，如果是自己，那一定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那个人牢牢抓在手中。哪怕他会怨恨自己一生，自己也绝对不能放手。
“哪还能重来呀。”桓子潇眼泪又重新滑落。韦焱的假设，让他心底的遗憾开始膨胀，美好的幻象不过一闪而过，只留下了空落落的一颗心与那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
桓子潇再无法装模作样，掩面痛哭起来。
韦焱却没有流泪，似乎眼泪早在那一夜流尽了。
外面电闪雷鸣起来。
冬天，明明是不会打雷的。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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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番外4·蝴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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