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特有的消毒水味儿混着汗水的微咸，钻进鹿明卿的鼻子。
她泡在水里，只露出个脑袋，努力把泳镜勒紧，试图把昨晚没睡好的黑眼圈和今早被罚蛙跳二十圈后还在打颤的大腿肌肉都隔绝在外。
泳帽包裹下的丸子头被压得有点扁，像颗泄了气的球。
“集合！” 老韩那标志性的、能震得水面起波纹的吼声砸了下来，瞬间盖过了哗啦啦的水声和队员们的低语。
所有人像被按了开关的鱼雷，“哗啦”一声齐齐游向池边，扒着冰冷的瓷砖仰头看着池边那座“铁塔”。
老韩背着手，光亮的脑门在顶灯下反着光，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水里的脑袋。“今天分组对抗！四乘一百混接！测成绩！”
他声音洪亮，“分组名单我念到名字的，自己找搭档！第一组：李想、王磊、陈萌、刘洋！第二组……”
鹿明卿竖着耳朵，心里默念各路神仙的名字，祈祷千万别和某个“冰山洁癖狂”分到一起。
然而墨菲定律总是精准打击。
“第三组：陈浩、鹿明卿、赵晓雯、江凛杨！第四组……”
“轰”地一下，鹿明卿感觉一股热血冲上了天灵盖，差点把泳帽顶飞。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隔壁泳道。
江凛杨就在她旁边泳道的水里，背靠着池壁，双臂搭在池边，头微微后仰闭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上。
听到分组，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分到谁跟他都无所谓，或者说，跟谁都一样——都是拖后腿的。
鹿明卿用力磨了磨后槽牙，把“倒霉”两个字咽回肚子里。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鹿明卿！专业点！不就是个接力吗？蛙泳可是你的地盘！游出风采！游出水平！游得让那家伙无话可说！”
各组分好，各自占据泳池一端。老韩掐着秒表，像检阅军队的将军：“各就各位！第一棒，仰泳准备！”
出发台上，第一棒的队员们俯身，双手扣住台沿，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嘟——！”
尖锐的哨音撕裂空气。
“哗啦——！” 数条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后扎入水中，瞬间激起巨大的水花。
仰泳选手们像灵活的飞鱼，在水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双臂交替向后抡起，带起串串晶莹的水珠。
鹿明卿在第三泳道，作为第二棒蛙泳选手，已经站上了出发台，双脚紧紧扣着冰冷的台面边缘。
她的位置正好在江凛杨前面。
她能看到江凛杨就在她左后方泳道的出发台上，同样做好了接棒准备。
他微微弓着背，身体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眼神专注地盯着水面，等待他的蝶泳队友赵晓雯触壁。
鹿明卿赶紧收回目光，死死盯住自己泳道里正奋力划水的陈浩。
陈浩的仰泳不算顶尖，但很稳。
近了！更近了！
陈浩的手臂最后一次向后有力地划出，身体滚翻，双脚“啪”地一声精准地蹬在池壁上。
就是现在！
鹿明卿像颗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嗖”地一声跃入水中。
入水干净利落，几乎没有水花。
她迅速进入水下蹬壁滑行，身体绷成一条直线，感受水流急速掠过皮肤的冰凉触感。
好！完美入水！
鹿明卿心里小小雀跃了一下。
她开始发力，标准的蛙泳动作：手臂外划，内收，蹬腿！每一次蹬夹都带着强劲的推力，让她像颗炮弹一样向前窜去。
加速！加速！不能被看扁了！
她心里默念，双腿蹬夹得越发用力，恨不得把池水都蹬穿。
江凛杨站在出发台上，视线锐利如鹰。
他计算着时间，看着第三棒蝶泳的赵晓雯正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池壁。
他微微屈膝，重心前移，全身的肌肉都调整到了最佳起跳状态，只等那关键的触壁声。
“啪！” 清脆的触壁声几乎同时从赵晓雯的泳道传来！
江凛杨没有丝毫犹豫，脚尖发力，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瞬间释放，高高跃起，以一个教科书般完美的角度切入水中。
入水点远，水花极小，水下流线型滑行堪称艺术。
然而，就在他入水后不到半秒——
“哗啦——！！！”
一股巨大的、蛮横的、毫无征兆的水浪，如同小型海啸般，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冰冷的水流猛烈地灌进了他刚刚调整好还没来得及闭紧的泳镜缝隙，冲得他眼睛一酸。
水流更是粗暴地涌进了他微张换气的嘴里，呛得他喉咙火辣辣地疼。
江凛杨完美的入水节奏瞬间被打乱。
他被迫在水中猛地一甩头，试图摆脱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身体也因为本能地闪避而偏离了直线。
怒火“腾”地一下冲上头顶。
这水浪的方向和力度……只可能来自右前方，那个蛙泳泳道。
他透过瞬间模糊的泳镜，隐约看到右前方泳道里，那个叫鹿明卿的家伙，正以一个极其夸张、仿佛要把泳池蹬穿的姿势完成了最后一次蹬腿动作，巨大的水花正是她那双腿像螺旋桨一样猛力向后蹬夹的“杰作”。
鹿明卿对此浑然不觉。
她正沉浸在全力冲刺的快感中，感觉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她甚至觉得自己蹬腿的力量感爆棚！眼看就要触壁，她手臂前伸，准备完成最后一次划臂。
“啪！” 她的指尖清晰地触到了坚硬的池壁瓷砖。
漂亮！
她心里欢呼一声，顺势收臂，准备出水。然而，就在她头刚冒出水面换气的瞬间——
“嘟——！！嘟——！！”
刺耳得近乎凄厉的哨音疯狂响起。
不是一声，是连续急促的好几声。
比老韩平时的怒吼哨音还要尖锐恐怖。
整个泳池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水波晃荡的声音。
鹿明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茫然地左右张望。
发生什么了？谁犯规了？
她看到蝶泳泳道的赵晓雯也一脸懵地浮在水里。
自由泳泳道……她扭头看向自己负责交接的自由泳泳道——江凛杨呢？
只见江凛杨在离出发台还有好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浮在水面上，一把扯下泳镜，露出那双此刻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眸子，正死死地、像要杀人一样地瞪着她。
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用力甩着头上的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第三组！蛙泳！自由泳！” 老韩的咆哮如同雷霆炸响，震得池水都在晃，“你们两个！给我滚上来！立刻！马上！”
鹿明卿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她手忙脚乱地爬上岸，水珠顺着训练服往下淌，在池边留下一小滩水迹。
江凛杨也沉着脸游到池边，手臂一撑，利落地翻身上岸，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滚落，但他浑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池水还冷。
两人湿漉漉地站在老韩面前，一个茫然无措，一个冷若冰霜。
老韩叉着腰，胸膛剧烈起伏，光头气得好像更亮了。
他伸出手指，先指向鹿明卿，又狠狠戳向江凛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两人脸上：
“你们俩！告诉我！刚才在演什么？！水上马戏团吗？！还是新派滑稽戏？！”
他猛地指向江凛杨：“你！江凛杨！国家级健将！出发抢跳！抢跳！！我哨子还没响你蹿出去干嘛？！赶着去投胎啊？！！”
江凛杨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下颌线绷得死紧，没说话，但眼神锐利地扫了旁边的鹿明卿一眼。
老韩的炮口立刻转向鹿明卿，火力全开：“还有你！鹿明卿！蹬腿蹬腿！你是青蛙还是挖掘机？！蹬那么狠想掀翻泳池啊？！那水花大的！你是想给队友洗脸还是想直接把他拍死在池底？！啊？！”
鹿明卿被吼得缩了缩脖子，脸涨得通红，小声辩解：“韩教……我、我就是想蹬得有力点，快一点……”
“有力点？”老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嘲讽，“你那叫有力？你那叫失控！你那叫制造海啸！江凛杨入水被你那一脚蹬出来的浪直接拍懵了！呛水了！节奏全乱了！他不抢跳才怪！你当他神仙啊能预判你的人工海啸？！”
鹿明卿这才恍然大悟，猛地看向江凛杨。只见他头发还在滴水，几缕湿发贴在额前，脸色依旧冰冷，但耳根似乎……有点不自然的红？
是气的还是刚才呛的？他感受到鹿明卿的目光，极其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看什么看？祸害。”
鹿明卿心虚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还在滴水的脚尖。原来……罪魁祸首是自己？那夸张的蹬腿水花……
“配合！交接！懂不懂什么叫配合？！”老韩的怒吼还在继续，唾沫星子在灯光下飞舞，“你们俩这组合，简直是灾难片！是来砸我场子的吧？！”
他大手一挥，指向泳池，下达了终极审判：“加练！十组交接棒！就你们俩！蛙泳接自由泳！练！现在！立刻！马上！练到有个人样为止！再出幺蛾子，蛙跳池子二十圈！听到没有？！”
“是！韩教练！”鹿明卿赶紧大声应道，声音带着点哭腔。
江凛杨没应声，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脸色依旧臭得像块冰。
他转身，走到出发台边，动作有些僵硬地重新戴上泳镜，遮住了那双喷火的眼睛。
鹿明卿也垂头丧气地重新滑进水里，游回自己蛙泳的出发位置。
隔着清澈的池水，她能清晰地看到隔壁泳道出发台上，江凛杨那绷紧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背影。
泳池的水冰冷刺骨，但鹿明卿觉得脸上更烧得慌。她深吸一口气，把脑袋埋进水里。
“嘟——！” 老韩的哨声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符。
鹿明卿奋力蹬壁出发。这一次，她努力控制着蹬腿的力度，尽量减小水花。
触壁！
她迅速抬头，看向旁边泳道。
江凛杨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入水，动作流畅迅猛，水花控制得极好，瞬间就超了她半个身位，只留下一条急速远去的水线和冰冷的水流。
鹿明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憋着一股气，用力拍了下水面。
“江凛杨！你等着！”她小声地、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水泡咕噜噜地冒了上来，“总有一天，我的蛙泳浪花，要让你心服口服！”
当然，这话被哗啦啦的水声彻底吞没了。
只有老韩站在池边，抱着胳膊，黑着脸，看着这两个再次尝试“交接”的冤家，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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