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空漂浮着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雨水时起时歇，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吸饱水分，个个精神抖擞，花圃里的蒲公英们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起先，孙宇林还担心它们受不住大雨的冲击，要在花圃上搭一个临时的雨棚，结果雨棚没搭成，蒲公英没事，反而明澹感冒了。
普通人感冒没什么大不了，明澹一感冒，全屋上下立刻进入戒严状态，禁止这禁止那，当心这当心那，好像明澹是什么陶瓷做的小娃娃，稍不注意便有破碎的风险。女佣、厨师，还有管家都开始佩戴口罩，孙宇林也不得不每天戴上口罩。一开始她老觉着闷得慌，戴了两天，逐渐也就习惯了。
由于感冒，月底这段时间，明澹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没有外出，况且本就下着雨，更没有出门的必要。养病的日子属实枯燥，但好在明澹不用进书房，她也乐得无需耗时间待在书房翻阅那些顶无聊的期刊杂志。
从七夕节过后下的这场雨，持续了一个礼拜。八月的最后一天，明澹的感冒终于好了，天气也终于放晴。
“我昨天订了餐厅，我们中午出去吃。”这是她身体痊愈后，在三十一号早上说的第一句话。
“孙宇林你想吃什么？要不要试试云南菜？”这是第二句。
云南菜，不是每个星期都有吃么？孙宇林想。
第三句:“好了，这里不用你管，吃完早餐你去换一身衣服，我们十点半出发。”
“等等，明澹小姐。”她这才想起来，“您的感冒刚好没多久，今天还是别出去了，这周先在屋里调理一下，下周再出门也不迟。”
明澹罕见的板起了脸，放在一个月以前，这是稀松平常，近些日子见惯了她和颜悦色的模样，如今乍一看到这副冷淡的神情，仿佛时光倒流回了八月一日的早上。
“明澹小姐……”
她承认，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她不想再看见明澹对自己露出这样陌生的表情。
“今天非出去不可吗？”
“我今天一定要出去。”女孩很坚持。“你呢，要和我一起出门么？”
她认真地看着她，“您去哪，我就去哪。”
稍后，她带上门离开了明澹的房间。她穿过走廊，下楼梯，到一楼餐厅吃早餐。
八月三十一日，无论下不下雨，天空晴朗或阴霾，其实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明澹却一反常态坚持外出，这一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等用过早餐，孙宇林回房间打开手机翻看日历。
这一天，是农历十五。农历七月十五。
-
宝马车驶向东城区中心，窗口掠过熟悉的建筑群，精心修剪的绿化带，过红绿灯，停了一阵子，又继续前行。酒店的旋转门近在眼前，宝马停靠在老地方，孙宇林刚下车，明澹已经推开车门，展开轮椅坐了上去，动作一气呵成。
明澹得意地抬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随后，进旋转门，穿过大堂，搭电梯直达顶层。
工作日的中午，空中餐厅没有太多人，之前坐过的临窗餐位自然也空无一人，餐巾餐盘摆放规整，干净得焕然一新，默然等待即将光临此地的客人。
她们分别落座，窗外晴空万里，风景独好。服务生过来倒水，递上菜单，继加拿大菜之后，这次又来了云南菜大全。明澹把菜单推向孙宇林那边，示意她来点菜。
“想吃什么点什么，我买单。”
这爽快的声音听起来真是让人如沐春风，换作一个月以前，她绝不吃亏，抱着能宰一点是一点的打工心态，欣然接受老板的大方请客。而现在，什么都没改变，身份处境一如往昔，但分明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孙宇林说:“我对云南菜不太了解，您有什么推荐？”
这句话似曾相识，明澹意外又不意外地挑了挑眉，“如果是我来点，我现在想吃凉米线。”
“凉米线？”
“对呀，就像凉面一样，吃起来冰冰凉凉的米线，里面放鸡肉丝、萝卜丝、黄瓜丝、香菜、小葱，天气热的时候来上一碗，别提多舒服了！”
“您小时候经常吃？”
“嗯，夏天吃得最多了，其次是秋天，我们还会吃冰稀饭，你吃过么？”
孙宇林摇了摇头。
“那你这次一定要试试。”她眨了眨眼，可爱又俏皮。“今天好不容易出太阳了，正适合吃凉米线。”
“您可以吃吗？”
“怎么不可以，只要是好吃的我都吃得下。”
“说的也是。”不然也不会毛遂自荐了。
除了凉米线，还得要些别的菜填填肚子，光吃凉的可不行。她单手托着菜单，一页一页翻过去，“香草烤鱼，普洱茶炒牛肉，再来份饭后甜点……居然还有奶渣饼。”
“奶渣饼怎么了，你不喜欢？”
“没有。”她看着菜单上对应的食物图片，不由得笑了，“以前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说俄罗斯人常吃的早餐就有奶渣饼，我没吃过这种饼，还以为只有俄罗斯那边才吃奶渣饼，没想到云南也有。”
明澹也笑了，“俄罗斯人还喜欢吃饺子呢，难道我们这里就没有饺子了？”
“俄罗斯人吃的饺子跟我们吃的不一样吧。”
“他们那边的更大一点呗。”
“说的也是。”她点点头，“那就要奶渣饼。”
叫来服务生点完菜，她们转而聊起了别的话题，上次来这家酒店是因为被邀请参加生日宴会，这次则纯粹出于自愿，空中餐厅景色优美，菜色丰富美味，消费不太便宜之外，基本挑不出其他毛病。随即，明澹问她，知道今天为什么要来这里吃饭吗？
“今天是农历十五。”她说，“农历七月十五，对您应该是个特别的日子。”
明澹没有答话，只是微笑，一味地笑着。
半晌，女孩缓缓说道:“这个日子，是我妈妈的农历生日，她只过农历生日，就算给我过生日也是过农历的，可能老一辈的人都这样吧，凡事按农历来过，觉得农历才更有参考价值。真奇怪啊，她的生日竟然就在农历的十五这天，每个月都有农历十五，十五的月亮最圆最亮，所以每个月总有几天不得不想起她，连月经都从来没这么准时过，可偏偏每个月的十五总会想到她。”
难怪，上次来的时候，明澹会流露出那样感伤的神情，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她误打误撞触及了她记忆的禁区，然而她非但没有责怪过她，现如今又主动带上自己来到了同一家餐厅，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更奇怪的是她自己，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那些话语就如雪花一般飘荡在了半空之中，簌簌落到女孩的肩上:
“想念是种祝福，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就是幸福的事情。想念着母亲的女儿，被女儿想念的母亲，她们都是幸福的人，哪怕——”
“哪怕？”
“哪怕是死亡，也消解不了想念带来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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