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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越觉安宁 越觉歉疚

彭虎再次醒来时,洞外依然是一片漆黑,而洞内的篝火跳跃着橘黄的光,将周遭映得暖融融的。

他甫一睁眼,便察觉到周遭的变化。身边多了不少物件:几只盛着清水的竹筒,一堆野果,一块平滑石板搭成的简易台面,上面摆放着较柔软的树皮和细藤蔓,篝火边还挂着一张油亮的虎皮……

宁珂依然坐在篝火边,只是身上已经不再是一片狼藉。月白色的中衣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原先的血渍荡然无存,腰间系着藤编的腰带,那枚铜带钩稳稳地固定在正中,衬得腰身纤细。散乱的长发用一支雕着简易莲花纹的木簪挽成发髻,竟透着几分清风朗月的雅致。

但与这清朗形态不搭的是,他此刻居然在“穿针引线”,用简易地工具缝补着彭虎那件破损的外袍。

彭虎心中泛起几分新奇,不自觉脱口而出:“你怎会一会儿功夫就变了模样?”问完,他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燃着一团火,干涩得发疼。

宁珂这才抬起头来,道:“放什么屁?还一会儿功夫!你躺尸两天了。不是看你在喘气,我都以为你早就凉透了。”

彭虎不为自己躺尸两天吃惊,反倒皱了眉:“身为世子,你言语怎如此粗俗?”

“嫌我粗俗?那你不要跟我说话了。” 宁珂说着,拿起身边的竹筒,在彭虎身侧半跪下,将竹筒凑到他唇边,一边给他喂水,一边道:“你是不知道,这两天你高烧不退,要不是我日夜守着你,给你降温喂水,你根本熬不过来。不过,你这命也真硬,这么重的伤都扛过来了。”

彭虎自然知道。

他清楚自己伤得极重,昏迷前便觉得能活下去的可能不大。

醒来也已觉得恍如隔世,看到刚才的一幕,更是有种不实之感。

他想道声谢,可话卡在喉咙里,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宁珂喂的水是带着温度的。

温热的水流顺着竹筒缓缓滑入唇间,顺着干涩的喉咙淌下,浑身的冷意都驱散了几分。

宁珂喂完水,轻轻将人放平,见彭虎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忍不住嘻嘻一笑,道:“不用谢,我知道你心里感激着呢。”

彭虎回过神,转移了话题:“你从哪儿弄的水?我们之前在这山中行走数日,未曾看到水源。”

“我都说了,我会破解这山里的阵法。多找找,总能找到水源的。”

“你不怕再遇猛兽?”

“我耳力虽不及你,但也还行。能察觉危险,知道躲避。”

彭虎微微一愣,“所以你其实能自行出山,之前进来,也是有意为之,想借着山,逃脱我的追赶。”

“可不嘛?”

“那你刚才为何不扔下我,自行出山?”

“不管怎么说,那天遇着老虎,你也救了我一命。我得等你醒过来再走。”

“我现在已经醒了。”彭虎道。

“那我现在就走。”宁珂作势起身。

彭虎心中一急,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抓住了却又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宁珂一笑,“我逗你呢,现在肯定不走,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现在把你扔这儿,不等于让你等死?”

接下来,彭虎伤势渐稳,而宁珂……他俨然已在这山洞里安了家。他每天都揣着那把彭虎的匕首兴冲冲地出去,归来时总能带回些新奇玩意儿。有时是大捆的药草,有时是些形状怪异、颜色繁杂的野果,大多时候都是带着嫩笋和不知名的野菜回来。

进了洞口,他常把东西往地上一扔,拍着手:“今天改善一下伙食,给你加菜。”

而他所谓的加菜总是能让彭虎虎躯一震,眉头拧成川字。

“张嘴!”他总爱冷不丁凑到彭虎旁边,然后不管彭虎张不张嘴,都往他嘴里塞个果子。苦的、涩的、酸的、臭的……彭虎算是尝遍了这山林里的“黑暗滋味”。

看着彭虎一脸痛苦隐忍的样子,宁珂便在一旁偷乐,贱兮兮地解释:“这果子清热降火,对你伤口恢复好,就是味道差了点,你且忍忍。”

有时,他会用那块平滑石板搭成的“火山石板烧”尝试给彭虎做各种“美食”。怪异的气味在狭小的山洞里弥漫开来,呛得人直作呕。

彭虎终是忍无可忍,冷淡拒绝:“别再作弄我了,也别往我嘴里塞这些奇怪的东西。”

“那总比饿死强呀。”宁珂自己舀了一勺野菜尝了尝,脸色骤变,差点把前一顿吃的野菜一块儿呕出来,即便连忙吐掉,满嘴的怪味也久久不散,“确实难吃!明天我换种野菜试试。这破林子里的兔子、野鸡跑得也太快了,上午追了半天,连个毛都没抓到。”

好几天下来,宁珂唯一的狩猎成果,是一只慌乱中一头撞在树上撞死的野鸡。

他想起之前处理的虎肉,不由得惋惜起来:“早知道老虎肉那么腥也该留点,至少熏干了能填肚子,现在倒好,肉都臭了,想吃都吃不上。”

都怪他太过自负,连不归山的阵法都不放在眼里,便以为打猎也是小菜一碟,结果却闹了笑话。

说着,他又指着篝火边推着的几块干硬的皮状物,对彭虎道:“我本来还想把虎皮做成衣服,结果这虎皮被火一烘,硬得像木板……”

彭虎躺在一旁,安静地听他絮絮叨叨。

这两天,他一直不太方便动弹,宁珂也不允许他乱动。

他就这么躺着看宁珂,看他一会儿捣药,一会儿理菜,一会儿对着篝火边的虎皮碎碎念,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像个停不下来的磨盘。

阳光透不进的阴潮山洞,居然十分有生气。

一天夜里,彭虎从梦中醒来,洞边篝火依然旺着,跳跃的火星时不时噼啪作响。

宁珂站在篝火旁,背对着他,火光照在他身上,如同在他身上洒了层金黄的薄雾,勾勒出挺拔的身影。那一刻,彭虎竟莫名生出“此处不见月,君身独皎皎”的感慨。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宁珂转过身,看到他醒了,立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哟,看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我背影特别帅?”

那点莫名的感慨瞬间被打破,彭虎不理会他,闭眼装睡。

这些日子在山洞里,他竟感到了从未体会的安宁。早年家中变故,他与父亲一起从军,再回去,已经家破人亡,战场的血腥和人世的残酷让他早已忘了安宁的滋味。即便后来跟随封廖,在太守府安定下来,身居要职,可内心始终绷着一根弦,从未真正平静过。

偏偏,越觉安宁,越觉歉疚。

那晚太守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封廖遇刺是否属实?那些闯入府中的贼匪又是何人?他在这林中已待了近十天,外面的局势如何,他却一无所知。

封廖对自己和姐姐有救命之恩,之后更待他如手足。他本该粉身碎骨报答这份恩情,怎可在此处安于现状,心生动摇,贪恋这份不属于自己的安宁?

之后,彭虎便有意疏远宁珂。无论宁珂是逗他,还是找他说正经话,他都只是冷淡地敷衍,甚至干脆扭过头去,不予回应。

变故发生在一顿难以下咽的野菜宴之后。

彭虎正欲闭目养神,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条粗壮的青黑色长蛇,正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朝着宁珂爬去。

宁珂正低头专注地整理药草,丝毫没有察觉危险靠近。

彭虎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翻身,不顾肩头伤势的牵扯,伸出未受伤的手臂,一把扯住蛇尾。

那蛇被骤然拽住,顿时暴怒,猛地调转蛇头,粗壮的身躯灵活地扭动着,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毒牙,朝着他咬来。

彭虎想抬另一只手阻拦,可旧伤牵动,手臂僵硬得无法动弹。

转眼间,毒蛇已狠狠咬在了他的肩头。

“唔!”彭虎闷哼一声,忍着剧痛松开蛇尾,反手扣住蛇头,指节用力,硬生生将那手臂粗的蛇头捏爆。

宁珂闻声回头,就见彭虎从自己肩头扯下来一条蛇,他顿时脸色一变,“好像是毒蛇!”

说着他几步冲上前,手中匕首寒光一闪,利落挑开彭虎肩头的衣衫,两个乌黑的血洞赫然在目,黑紫色的毒血正不断往外渗溢。

宁珂立刻俯身,唇瓣紧紧贴在伤口上,用力吸出一口毒血。

“别!”彭虎本能地想推开他,声音慌乱。

但宁珂哪会听他的,只顾着一口接一口地将毒血吸出来,直到吐出来的血变成正常红色,他才松了口气,直起身时,嘴角还沾着血迹。

“可能还有些余毒,你别乱动,我去弄些草药,内服外用都得用上。”宁珂转身看着地上的死蛇,“你不该管我的。这是绕赤蛇,毒性对普通人影响不大,但若是人身上有伤,蛇毒会影响伤口愈合,加速溃烂。”

彭虎却没听进去他的话,只觉得肩头那处皮肤还残留着宁珂唇瓣的触感,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沾着血迹的嘴唇上。

那嘴唇嫣红一片。

他脑海中空白一瞬,下意识地抬起手,粗糙的指尖轻轻地触碰那柔软的唇瓣,想擦去上面的血迹。

指尖的触感果然如预想的一样,温热细腻。

两个人同时愣住,山洞里一下子静得可怕。

宁珂先反应过来,猛地别过脸去,胡乱抹了抹嘴,干咳两声:“你可真倒霉,屋漏偏逢连夜雨,伤刚有点好转就又被毒蛇咬了。”顿了顿,又故作轻松地调侃,“这蛇也是倒霉,估计这条和之前被你杀的那条是两口子,它是回来复仇的,反倒送了命。”

彭虎缓缓收回手,指尖沾着丝血迹,他轻轻地碾了碾,道:“多谢。”

“虽然背后不长眼,但我也知道这蛇是冲我来的。”宁珂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说完,起身往洞外走去,脚步匆匆。

没一会儿,他便拎着一把草药回来,蹲在篝火旁麻利地分拣,嘴里碎碎念道:“都说十步之内必有解药,这绕赤蛇的克星,果然就在附近。”

彭虎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宁珂边忙活,边没话找话:“对了,彭都尉,你叫什么名字?我只从你属下那儿听过‘彭都尉’,一直这么叫,怪生分……”

“彭虎。”彭虎回答得没有犹豫。

宁珂心想,这名字和他这硬朗气质倒是挺搭配,忍着笑意又道:“那我怎么称呼你呢?阿虎吗?”

彭虎眉头微皱,又道:“你唤我的字吧,景舒。”

“景舒?你的名和字差别可真大。名儿如此狂野,字却起得如此秀气。”

彭虎道:“是义兄起的,他说既然身是武夫,每日舞刀弄枪,应该起个文气一点的字来压一压,盼我做事能更加沉稳。”

宁珂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义兄?不会是封太守吧?”

彭虎已无意瞒他,道:“对,他是我的异姓兄长。”

宁珂瘪了瘪嘴,暗自腹诽:他倒是会笼络人心,不过是用恩义绑住人,好让人为他死心塌地卖命罢了。

彭虎瞧出他神色间的不以为然,并未在意,继续道:“义兄对我,有再造之恩,恩大于天。”

“大于天?”宁珂挑眉道:“能细说说吗?”

彭虎垂下眼帘,声音沉了下去:“那年楚州大旱,赤地千里,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却不作为。我们家实在活不下去,便随着流民辗转迁至宁安,只求能寻条活路。”

宁珂分拣草药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彭虎。

“可命运偏不饶人。刚落脚没多久,北狄便挥兵南侵,边境告急,官府四处抓壮丁,我和父亲没能幸免,双双被拉去从军。军营之中,生死无常。不过数月,父亲便战死,尸骨和其他阵亡士兵一同埋入大坑,我连最后一眼都没见到。”彭虎攥紧拳头,“我咬着牙在战场上拼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回去找母亲和姐姐。”

宁珂小声问:“那找到了吗?”

“等我回去,已是三年之后。我们本就是流民,没有户籍,到宁安后和其他流民凑了个流民村。可我回去时,那村子早已荒草萋萋,空无一人,连半点痕迹都没了。”

“后来,隔壁村有人来偷偷告诉我。我和父亲走后没多久,当地恶霸便觊觎姐姐的容貌,上门强抢。母亲拼死阻拦,被活活打死,村里有人看不过去,上前帮忙,被人一把火把整个村子都烧了。姐姐被掳走,此后再无音讯。”

宁珂皱紧眉头,愤怒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彭虎反倒异常平静,只是语气里满是嘲讽:“这还没完。后来我辗转找到了姐姐和恶霸,便擒恶霸去县衙报官,可那里的县尉却和恶霸沆瀣一气。他们不仅不为我与姐姐伸冤,反倒因我曾向朝廷拒赏,他们给我罗织了个“通敌北狄”的罪名,将我打入死牢。我那时只有十七岁,只觉得这天地间一片昏暗,朝廷的律法不过是权贵手中的玩物。若非义兄领兵过境,听闻此事,破例彻查,我怕是要冤死狱中,姐姐也只能在魔爪下苟延残喘。这天下,这朝廷,根本不是百姓能指望的。”

宁珂静静地听着,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神色愈发复杂。

他没想到彭虎有这样惨烈的过往,对封廖的看法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所以,你从此便心甘情愿地听命于封太守?无论他让你做什么,你都万死不辞?”宁珂问道。

彭虎缓缓抬眼,目光灼灼地与宁珂对视,语气郑重地道:“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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