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年轻水手惊恐绝望的脸，如同最恶毒的幽灵，深深烙印在圣地亚哥的眼底，刻进了他每一次短暂而破碎的睡眠里。即使西尔维娅早已不耐烦地挥动利爪，将那具挂在桅杆上的尸体如同扫除垃圾般扯下，随意丢弃进深海里喂了鱼，那凝固的死亡表情却依旧在黑暗中徘徊不去，比任何风暴的阴影都更沉重。
胃袋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腹腔深处，每一次蠕动都带来翻江倒海般的恶心。食物失去了意义。西尔维娅照例殷勤地送来处理好的鱼，肥美鲜嫩，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银光。但老人只是看着，浑浊的眼珠里映着鱼肉的光泽，却映不进一丝食欲。那鱼肉的纹理，仿佛都扭曲成了年轻水手脸上凝固的惊恐。
‘他的死……’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老人心底反复叩问，像船锚撞击着龙骨，‘是否有我的责任？’
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作为老水手的尊严和朴素的生存法则。海妖是为了取悦他，为了给他一条“更好的船”，才去撕碎了那条帆船，葬送了上面的生命。他成了这场无妄之灾的……诱因？或者说，他默许了海妖的靠近，本身就是一种对潜在危险的纵容？就像放任一条饥饿的鲨鱼在渔场附近徘徊。
沉重的负罪感，混杂着对生命被如此轻贱对待的深重愤怒，如同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每一根骨头。西尔维娅那些叽叽喳喳的话语，此刻听来不再是孩童般的聒噪，而是深海巨兽磨砺利齿的噪音，充满了非人的残忍和漠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个曾经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念头，如同沉船中浮起的锚链，带着锈蚀的寒光，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并且迅速凝结成一种近乎本能的决断：
杀死她。
像杀死一条鱼。
像处理一件失控的、带来毁灭的……战利品。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胃袋里那冰冷的铅块仿佛被这股杀意融化、点燃，化作一股支撑他行动的、带着血腥味的能量。
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拿起西尔维娅送来的鱼。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低下头，大口地吸吮起来。鱼血和鱼肉滑入喉咙，带着咸腥和冰冷，像在补充着即将到来的搏杀所需的燃料。他吃得很快，很用力，仿佛在进行一场战前的仪式。
吃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着发呆。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那艘被西尔维娅拖来的、巨大的、带着死亡印记的沉船残骸。它歪斜地半沉在珊瑚礁边缘的浅水里，破洞触目惊心，但主体结构似乎还勉强完整。
他迈着蹒跚却异常坚定的步子，走向那片漂浮着碎木和死亡气息的水域。海水浸没了他干瘦的小腿。他开始在残骸周围摸索，在漂浮的杂物中翻找。他找到了一些断裂的木板，一些尚且坚韧的缆绳，甚至在一个漂浮的木桶里发现了一把生锈、但勉强还能用的锤子和几枚粗大的铁钉。
然后，他开始了“修船”。
这绝非为了逃离，更非为了使用。这艘船浸透了无辜者的鲜血，是西尔维娅罪行的纪念碑。他“修”它，只为一个目的——让它成为一个战场，一个处决台，一个能承载他与深海巨兽进行最后搏杀的、稳固的基座。
他沉默地工作着。用尽全力将沉重的木板拖上残骸还算完好的甲板部分。用生锈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压抑的怒火，将钉子狠狠砸进木头里。他在加固甲板，在清理出一片相对平整、没有太多障碍物的空间。动作笨拙而吃力，汗水混着海水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落，滴在腐朽的木板上。每一次锤击的闷响，都像是在敲打着他心中那口名为“杀意”的警钟。
西尔维娅远远地看着，碧绿的眼眸里最初是巨大的困惑，然后慢慢被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所取代！
“啊哈！”她心里欢呼雀跃，像只看到主人终于肯玩她丢出去的球的海豹，“他喜欢！他接受了我的船！他在修它！他要跟我一起出海玩了！”之前老人那冰冷的愤怒背影带来的恐慌和失落瞬间烟消云散。她的“宠物”不仅没生气，还开始积极回应她的“馈赠”了！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胜利！
为了表达她的喜悦和“主人”的慷慨，西尔维娅立刻行动起来。她潜入深海，不再仅仅寻找食物，而是搜寻着那些散落在沉船遗迹中的、人类视为珍宝的东西。
没过多久，色彩斑斓的珊瑚礁上，老人的“工作台”旁边，开始堆起闪闪发光的“礼物”。
断裂的银项链，镶嵌着黯淡宝石（被海水侵蚀）的戒指，锈蚀的金币，雕刻着模糊花纹的银盘，甚至还有一把镶嵌着珍珠母贝、但刀鞘早已腐烂的华丽匕首……西尔维娅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热衷于收集亮晶晶物品的渡鸦，一趟又一趟地从海底拖回这些在人类世界价值连城、在她眼中却只是漂亮石头的“玩具”，堆在老人脚边，堆在那艘正在被加固的死亡之船旁。
“老头！看！这个亮不亮？”
“喂！这个黄色的石头（金币）沉甸甸的！”
“这个弯弯的（银勺）可以舀水喝吧？”
她兴奋地展示着，碧绿的眼眸在阳光下闪烁着纯粹的、孩童般的得意光彩，期待着老人哪怕一个点头的赞许。
老人偶尔会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在阳光下刺目闪耀的金银珠宝。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汗水沿着深刻的皱纹流淌。那些璀璨的光泽，无法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它们只是冰冷的、无用的金属和石头，与脚下这艘浸满鲜血的船骸一样，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掠过西尔维娅的脸庞，掠过她那因兴奋而闪闪发亮的、如同最纯净绿宝石般的眼眸时，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会瞬间攫住他。
那眼睛太美了。
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美得近乎妖异。
美得……像一种诅咒。
在那样纯粹的、无辜的、闪烁着喜悦光芒的美丽之下，却潜藏着轻易撕碎船只、抹杀生命、将死亡作为“礼物”送出的恐怖力量。这种极致的矛盾，这种致命的美丽，比任何狰狞的面孔都更让圣地亚哥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悲哀。
他低下头，不再看那双被诅咒的眼睛。手中的生锈锤子再次举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狠狠砸向一枚粗大的铁钉！
“砰！”
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珊瑚礁上回荡，如同敲响了末日的丧钟。海妖的珍宝在阳光下无声闪耀，她碧绿的眼眸依旧盛满着对即将到来的“冒险”的纯真期待，浑然不觉自己殷勤献上的每一颗宝石，都像是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添上一枚陪葬的硬币。老人佝偻的身影在腐朽的船骸上忙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无声的决绝，为这场无法避免的、人与妖的最终对决，搭建着最后的舞台。
老头吃不下东西。那具尸体已经被海妖清理了，但那惊恐和绝望的表情深深刻印在他的心底，在每一次短暂的梦境中浮现。他的死亡，是否有自己的责任？圣地亚哥的心沉甸甸的，仿佛坠入胃里。那个曾经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想法再一次浮上水面——杀死这只海妖，将她作为一条鱼，一件战利品拖上岸去。他终于开始吃饭，还开始修船，海妖很高兴，送来很多海底沉船上的金银珠宝，但这些都比不过她碧绿的眼睛——被诅咒的美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