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入夜,埋没喧嚣。
回到妄我宫,跟随的妖卒自觉驻足,在外看守。顾无忧独自踏入殿门。
终于可得一晚宁静。
她抻了个懒腰。
心旷神怡。
谁知,刚靠近内室门边,只见一道白影正于其中忽闪、摆荡。
顾无忧戒备地扶住门框,停下脚步质问对方:“谁?!”
这么一吼,白色的影子瞬间倾倒消失,寥落良久,迟迟传不来任何回复。
……跑了?
顾无忧轻轻贴上门板,附耳确认。
厚重又断续的呼吸,似经过反复克制,这才一点一点渗透浓厚的黑暗,飘至耳畔。
她心下了然。
恰逢在外驻守的妖卒在此刻搭腔,他们听到顾无忧的呵斥,例行询问:“顾姑娘,您怎么了?您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我没事。”
顾无忧生怕他们直接闯入,赶在那之前急忙嘱咐道,“我方才不小心看错,差点儿摔了一跤而已,你们不用进来。”
妖卒不疑有他:“是。”
顾无忧深吸口气,一把拉开门进内室,目睹其中状况,不由讶然——
一条雪亮修长、布满鳞片的尾巴,纵横蜿蜒,自门槛旁一直延伸至角落。
尾巴末端细韧,愈往前瞧,则愈粗实。
像源于蛇,抑或……龙?
“你来了?你要在那里罚站多久?”
伏惑靠坐墙边,吃力地仰头瞥她,嗓音意外喑哑绵软,“看够了吗?”
顾无忧反手关门:“你这是……?”
“降厄蝶毒的作用。”伏惑抬手,抹去流落眼尾的汗珠,语气疲惫,“原本只冒鳞和角,多少能压一压,现在连尾巴也快藏不住了。”
是了,细看他的手背和脖颈,曲折层叠的鳞片纹路更加明晰,头顶的龙角,枝杈更加茁壮挺拔。
伏惑无法自由控制身体,经脉中的力量仿佛也在不断流失。因而他有气无力,独剩竖瞳焦躁得轻震不止。
顾无忧蹲在他身边,歪歪脑袋:“唉,好吧。可怜的小龙,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伏惑指向地面,懒得与她辩驳:“……那些灵石,帮我捡一下,然后给我。”
顾无忧点点头。
灵石氤氲温润的光泽,触手生温,却被他撒落得到处都是。
想必应为伏惑毒发时手拿不稳所致。
顾无忧将其悉数捡起,抱着它们重新到他面前。
伏惑接过,眼睫微颤:“谢谢。”
趁伏惑吸纳调整的时间里,顾无忧索性踮脚绕开盘绕的尾巴,找了个空位,一屁股坐下:“怎的跑到我这里了?”
伏惑斜了她一眼。
房间里多得是能坐的位置,她却偏要挤过来,席地而坐,与他紧挨着。
不过,他并未对此发表意见。
“你想我去哪儿?如今顶着这具身体,我的伪装随时会失效,需要尽可能减少暴露在其他人眼中……采买灵石、混入妖宫已经是我的极限。”
伏惑顿了顿,“而且偌大妖国,除了你的暂住处,我真想不到更合适的藏身地。”
“是哦。”顾无忧嘻嘻一笑,“那你挺信任我嘛!”
“……”伏惑转移话题,“半夜才回,你是刚从樊枝那里过来?”
顾无忧承认:“对。”
伏惑蹙眉,顺便捏碎一颗灵石,装作不经意:“他找你做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顾无忧转转眼珠,随便回忆道:“他说你命不久矣,要我对他尽早投诚,还说……不论怎样都不会收手。然后,我夸他,懂得坚持己见。”
“结果,樊枝竟斥责我一直在挑衅他,赶我回来了。”一想到这里,顾无忧就忿忿不平。
“真是奇怪,到底谁在挑衅他啊!”
伏惑:……
他抿唇斟酌:“他威胁你,你还反过来夸他……很难不被认为是挑衅吧?”
“可是!”顾无忧严肃与他对视,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晃,煞有介事,“你就不会这么认为啊!”
伏惑又捏碎一颗灵石:“……你从哪里看出我就不会了?”
顾无忧答得很快:“当然是我们在黄泉境的时候——你当众叫我天道,将幕后一切的筹谋推到我身上,那天我不是同样夸奖你了吗?”
她似笑非笑:“伏惑,你难道会认为我在挑衅?”
“……”伏惑局促地轻咳下,否认道,“那不一样。”
见他无措,顾无忧不禁刨根问底道:“哪儿不一样?嗯?”
伏惑避开她的眼睛,拒绝回复。
他想到此为止。
奈何架不住顾无忧,得不到答案就一直蹭他。
手臂相贴,她又连哄带骗,伏惑被闹得不行,很难不松动。
他沉默半晌,破罐子破摔:“……妖一旦过了四百岁,肚量就小了,喜欢妄自揣测很正常。这下满意了吧?”
“噗……!”
闻言,顾无忧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好想把你们说心里话留存下来,放给彼此听啊哈哈哈哈哈!”
“……我们?”伏惑喃喃重复。接着,他醍醐灌顶,一字一顿喊出她的名字,“顾、无、忧。”
“你和樊枝也说过我的坏话?”
顾无忧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无辜道:“想听我给你详述一遍吗?欸,先说好哦,都是他一个人的观点,真的跟我无关。”
伏惑嫌弃地拒绝:“一个成天盼我死的人,想来吐不出好话,我不想听。”
顾无忧故意装不懂,非要与他倒着干:“是吗,那我可要开始大说特说了!”
伏惑:?
“他说你野性未褪、表里不一,哪天冷不丁就会咬我……唔!”
一道狭长的白影自身后环绕,恰到好处及时捂住她的嘴。
顾无忧:“唔唔唔?!”
垂眸一瞥,伏惑的双手皆被灵石占着,伸来救场的原是他的龙尾。
这不是作弊吗?
尝试用手扒了几次,敌不过他的力气,顾无忧放弃了,改对他频繁眨眼表达抗议。
谁料伏惑看也不看她,专注自己的事情去了。
月辉稀疏,淌过窗棂,碎在雪色发梢。伏惑静谧地闭眼,眉目冷淡,仿佛真的打算对她置之不理。
她暗自“切”了声,又悄悄观察起伏惑的尾巴。
灵活、劲韧,惹人注目。
末端的尾鳍,烈焰般分叉,其轮廓无可挑剔。
硬质、幽冷,覆盖着锐利的寒光,形状如刀。似乎可以充作武器,一击毙命。
龙尾优美漂亮,完美无缺——
然而,就是因为无缺,顾无忧的心底才生出一丝疑惑。
……据路子煜所言,降厄蝶不是能令非妖族生出妖族的特征吗?为什么伏惑仅是褪为原身,其他任何地方毫无变化呢?
……
思索间,她暂且消停了会儿。
不过,当余光再度扫向岿然不动的伏惑,霎时,一个绝妙的鬼点子从顾无忧脑海冒出。
灵机一动!
甚至,一想到她要做什么,根本压抑不住上扬的唇角。
于是,行动力极强的顾无忧张嘴,当即对准龙尾——
咬了下去。
怎么说,凉凉滑滑,口感怪怪的,总体很硬,有点儿膈牙。
“?!”而伏惑被此触感震撼,倏然睁大眼,迟迟回不过神。
柔软的唇舌突兀贴上他的鳞片,随即是齿尖并拢咬合,牵扯起一丁点儿皮下软肉。
不疼,只是痒。
痒意烧灼,恍惚一阵焦躁在血脉中疯狂翻跃,直扎尾根与背脊。
待找回理智,伏惑不容分说直接抽离,站了起来。
龙尾顷刻溜走,逃窜至他身后……慌不择路间,不小心撞了两条桌椅木腿。
吸收了些灵气,外加顾无忧一刺激,他已经不再和之前一般虚弱,无端,剧烈抖动的竖瞳还透出几分异样的亢奋。
他们四目相对。
“……你在做什么?”伏惑手背绷紧,无可遏制地突起青筋。
同一个问题,他不可置信问了两遍。
“你在做什么?”
他越是惊讶、慌乱,顾无忧反而越……欢喜。
她想放声大笑。
然而迎着伏惑阴鸷而略带炙意的目光,她却装傻,唇角上翘的弧度分外纯良:“怎么了?这么大反应?”
闻言,他急促的呼吸蓦地急刹。
知道顾无忧在同自己玩笑,伏惑紧紧凝视她,一言不发。
随即,他垂眸敛眉,攥紧五指,像强逼自己,将什么蠢蠢欲动的情绪按捺下去。
即便伏惑蜷握的掌心始终不曾松懈,但他能够于口头低低回应,作一派无波无澜:“算了,没事。”
“……?”到了这一步,顾无忧以为他多少会气急败坏,与她争执、发怒。
没想到,出乎意料。
伏惑反应平平。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没劲儿。
唉,行吧。
顾无忧:“刚好你到我这儿来。我有了一个主意,正好需要你的配合呢!”
樊枝今夜强迫她约定不成,那下一次,说不定会放在宴会上。
想迫使她同意,除去利用伏惑岌岌可危的状态威胁,剩下便是借助宴会上无时无刻不聚焦的视线逼迫。
险境与舆论,相辅相成。
极好的催化剂。
不过,顾无忧看不惯樊枝想得太过理所当然。
她的计划,就当送他一份惊喜,为宴会锦上添花了!
顾无忧即对伏惑娓娓道来,想让他听听自己的绝妙主意,所以全然未在意他自阴影中抬起的神情:“伏惑,等宴会那日,我希望你……”
“顾无忧。”
他却打断她,语调森然,“我不是那种无私、无怨又无悔的人,也不是你手心里的小虫,任由你戏耍。”
“……什么意思?”顾无忧眯眼瞧他。
兴致没了,对方倒重新追究起来了。
还以为之前那一茬已被揭过,合着并没有啊。他非想与她论个长短?
咬他一口而已,连滴血都没见。
从前也没这么记仇啊?
抑或者,是降厄蝶毒,把他变得不太一样了?
“我的意思是……”
伏惑走近两步,龙尾甩出凄厉的银芒。他不错眼珠盯着她,嘲弄地质问。
“天道大人,遣你的臣子为你卖命时,连一点儿甜头也不肯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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