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鸟声啾啾。
孟鸿躺在床上,仔细听走廊上的脚步声。
匆匆急急的,是护士;慢慢吞吞的,是溜达活动的病号;拖拖沓沓的,是陪护家属;轻轻悄悄的,是保洁……
无有一个是他期盼的。
昨晚睡前,陆总告诉他,都已经通知到了。
那么,她怎么还不来呢?
他眨了眨眼,继续看那白色墙壁上的挂画,是一幅静物图。
红陶瓶里,一捧向日葵灿灿开着。
夜光灯下,那金黄花色有些晕散,像浸了水的黄·冰·糖。
想到糖,他忽就咽了口口水。
那肖医生只准他进流食,米汤啊,果汁啊,蛋花汤啊,菜水啊,都是些寡淡无味的,还限了量,说什么少食多餐,给肠胃适应的时间。
他轻轻吐出口气,万分想念母亲的青榄螺头瑶柱汤。
忽然,有人到了近前。
他一喜,就听那人道,“孟先生,量个体温,麻烦您张张嘴。”
原来是护士。
“36.6,挺好的。”
不等他道谢的,那护士已急步离开,房间里又剩了他一个。
昨晚陆总还要留下的,他坚持不让,后来也不知肖医生跟陆总说了什么,陆总这才走了,只把那张秘书留下。
张秘书睡在套间沙发上,门半掩,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天光渐亮,走廊上的脚步声也渐渐杂多了起来。
孟鸿竭力辨听,听着听着,只觉眼皮发沉,不由睡了过去。
睡梦中,又看见她,她立在棵银杏树下,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喊她,她也不应,他立即跑过去,就要拉住她手的,地下忽地裂了条大口子,她一下就落了进去。
“林蔚。”他撕心裂肺地喊。
喊叫的瞬间,人也醒了,只觉有人握着他的手,就要看是谁的,却听有人唤他,“孟老师!”
他一怔,那人又喊了一遍,“孟老师!”
他听出来了,不由欢喜,“小晨!”
“是我,”小晨贴着床护栏,轻轻踮脚,好让他看见自己,“孟老师,你疼不疼啊?”
他转动眼珠,看见那小人,“不疼。”
再看,就看见了她,她立在小晨边上,望着他,眼皮微肿,眼下发青,有些憔悴,只眸子清亮如水。
“你来了。”他笑望着她。
她们早来了,按照孟妍的话,7:30就到了,现在已是8:20了。
“对不起,孟鸿。”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但真见了他,却只有这一句。
“为什么要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他急道,急的手指颤抖,一动就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他心一跳,但下一瞬她就拿开了手,仿佛他的手指是烙铁。
他的手指当然不是烙铁,她拿开手,只是因为反应过来,这不合礼数。
但适才一见他,也不知怎么了,她本能地就握住了他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拽住他,不让给什么掳了去。
林蔚心乱糟糟地跳着,握紧了手,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小晨也乖巧地立着,来时妈妈就嘱咐过,在病房一定要安静,切勿吵到孟老师。
房内安静了片时,还是他开口给打破了。
“林蔚,我想吃你做的西红柿鸡蛋面。”他望着她,期期艾艾地道。
林蔚没应,没法应,且不说他现在不能吃,就算能吃,她也来不及做,因为今天下午他就要去北京了。
“孟鸿,你好好的。”她看了看输液袋,发现该换了,就按了呼叫铃。
等护士换好离开,已是8:25了,她们该走了,因为8:30孟妍跟陈姨他们会来。
她提醒女儿,“小晨,你不是带了礼物给孟老师?”
“嗯。”小女孩举起一个纸袋,叮嘱他,“这是冬瓜糖,但每天只能吃一颗,不然牙齿会坏的。”
昨晚放下孟妍电话,她立即去采买,但绿葡萄都不甚好了,红豆酥售罄了,只买到了冬瓜糖。今早来时再去,店铺都还没开张,只得罢了。
猪蹄虽有,但他现在是不能吃的。
看着那圆鼓鼓的纸袋,林蔚心中又是愧疚,又是伤心,再站不住,便说声“你好好休息”,又让女儿跟他再见。
“别走,林蔚。”他抬起手,望着她,“我,我……”
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只见陈巧芬、孟振云、孟妍三人进来。
“小鸿,小鸿!”看见他的瞬间,陈巧芬就落了泪。
孟振云也红了眼圈,孟妍也是哭。
三人围住他,哭着,说着,又笑。
林蔚跟小晨被挤到一侧,都来不及寒暄。
其实也不必了,此时此刻,一家团聚比什么都强。
林蔚看着他们,只觉自己这个外人甚是多余,于是带着女儿悄悄离开。
乘电梯下到一楼,刚好碰见了陆春天,他正在等电梯。
面对面相见,不招呼是失礼的,林蔚硬着头皮,就要开口的,对方却无视她,直接进了电梯。
林蔚一愣,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但也好,她也落了个清净。
电梯门缓缓合上,从门缝里,可以看见她的背影,灰蓝立领衬衫,同色长裤,米色皮鞋,瘦瘦单单的,很直,亭亭如荷枝。
忽然,视野变空,枝没了,影也没了。
陆春天一惊,旋即发现自己没有按层数按钮,还在一楼。
他立即开了电梯出去,就见她带着女儿出了大厅,往停车场走去。
将要赶过去的,张秘书过来,“陆总,飞机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有风扑面,带着露水的凉气,海水的腥气,汽车的尾气,陆春天回过神来,吩咐张秘书,“10点出发。”
张秘书退下,他再次搭乘电梯,看着轿厢壁上自己的影子,他忽摇头笑了一下。
“冷静,冷静,做你该做的!”
待进到5号病房,他已恢复如常,还是那个镇定自信的陆总。
“陆总,今天中午,咱们一起吃个便饭。”寒暄毕,孟振云发出了邀请。
“谢谢伯父,下次的。”他直接道,“今天我有个会,得赶回北京,我们10点就走。”
这话一出,刚收泪的陈巧芬又开始落泪,孟鸿却是一惊,“今天就走?”
“是,都安排好了。”
“可……”孟鸿一时想不出反对的话,不由望向孟妍,示意她拦阻,谁知她根本不理他,再看父亲母亲,虽然难过,亦无阻挡之意,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早都知道了,只有他,现在才知道。
可生病的是他,不应该尊重他的意见吗?
“陆总——”
陈巧芬抚着他脸,“小鸿,你什么也不要想,好好配合医生,早一日好起来,妈就放心了,啊。”说话间,泪珠落在他胳膊的绷带上,洇成一片歪斜的蕉叶。
“明天再走,不行吗?我还要……”孟鸿做最后的请求,但没说完的,就被陆春天打断了。
“不行。”他看着他,“都知道的,改也无益。”
一个“都”字,封住了孟鸿的嘴,他再说不出话来。
她也知道啊。
她也不留他。
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突然就觉累得慌,但还是强撑着,想再看看她,但房中并无她的身影。
不辞而别!
一丝苦味泛上心田,他很快就闭上了眼睛,那就再也不要见了!
林蔚开车载着女儿径直去了海边。
日光灿烂,海波荡漾,有那不耐热的人正在海水里游泳,沙滩上有三五结伴的人在漫步。
林蔚牵紧女儿的手,迎着大海,慢慢走过去。众人都忙着观赏海景,嬉闹玩乐,并未特别留意她们母女。
“妈妈,小心。”小晨低头看着那快要舔上两人鞋子的海浪,脆声道。
林蔚揉揉她头,带着她往远处的礁石处走。海鸥在两人头顶盘旋,鸣叫。小晨从随身的米色小熊背包里拿出片面包,掰碎了,扔给它们。
这面包是她的早餐,今日早起,虽然妈妈做了饭,但她吃不下,就拿了面包备着。
两人在一块大礁石上坐下,海风拂面,阳光温煦,倒也舒适,但妈妈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开心。
“妈妈,你是在担心孟老师吗?”
林蔚一怔,都说孩子小,不懂事,但却一针见血,不过她当即否认了,“孟老师正在康复中,会好的,不用担心。”
“那妈妈在想什么?”小女孩纳闷地又问。
“没想什么,这么久没见太阳了,咱们好好晒晒。”
“哦。”
林蔚目视远方,不动不语,好像石塑一般,只心里糟乱如蜂舞。
他今下午就要去北京了,至少要疗养半年。
适才该多说几句话的,至少问问他,有什么是需要自己做的。
他一定很疼,只不承认罢了。
也不知面上会不会留疤,还有手,能如常按弦拉弓吗?
要是万一他再不能拉琴……
自己就要负责他一辈子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竟是毫不惊慌,反而感受到了一丝安定与平静。
但也就一瞬,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她不知要如何对他负责。
一辈子太长了。
忽然,日光黯淡,小晨抬头,见一朵白云挡住了太阳,云边有一只长龙风筝。
“妈妈,你看!”
林蔚抬头,那风筝已是越飞越高,凝成一个黑点了。黑点之上,有飞机轰鸣而过。
片时,云退日出,灼灼日光落在脸上有些烫了,两人就起身,慢慢往回走。
将到车边,接到了孟妍的电话。
“林蔚,我爸要见你跟小晨,你们快点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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