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素湘在康记酒坊附近的一棵柳树下等了裴放两刻钟,就在她犹豫是回客栈还是直接去酒坊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朝她扔了颗石子。
拇指大小的石子砸中她的肩膀,最后骨碌两下落在脚边。
这是小时候,她和苗元驹互相看不惯时常玩的伎俩。
徐素湘转身回头,果然看见他牵着马站在路旁。
她犹豫了一下,上前。
苗元驹笑了笑,有些没心没肺:“阿素,你在怕我么?”
徐素湘抬起眼睛,直视他:“你在驿馆,对我和夫君做了什么?”
苗元驹没回答她,而是往酒坊那边看了一眼,慢悠悠道:“还记得杨姨去世的时候,你伤心极了,说这人间太苦,想要大醉一场,最好再也醒不过来。”
“我从罗主簿屋里偷了壶黄酒,在杨姨的坟头与你喝了个底朝天,没想到你天生酒量好,不但没醉,还来套我的话。”
他那时骗她酒是他买的,还说绝不敢在杨姨灵前撒谎,她信了,酒喝完人却清醒了,趁他有了醉意,她从他嘴里套出了酒的来路。
那年,她十五岁,他十七,她揪着他的领子,像拎一只鸡仔。
苗元驹到现在都记得她当时说话的模样,她像是一瞬间就长成了一个规矩古板的大人,又像是被风暴摧折落了花蒂却仍旧平静生长的花枝,她的眼神里,有着坚不可摧的能量。
明明不久之前,她还脆弱得像他捡来的那只奶团子小花猫。
她说:“苗二哥,以后不要再做偷鸡摸狗的事了,我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活着。我会去向罗主簿认错,把酒钱赔给他。”
他那时,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自惭形秽。
“如今我的酒量已不同往日,原想再与你对饮一回,却没想到,你防我至此。”苗元驹回过头,看向徐素湘。
徐素湘咬了咬唇,皱眉道:“是你先对我和夫君不利……”
“所以,我来向你认错了!”苗元驹打断她,“信上写的很清楚,我是来跟你解释的,可你,竟怕我会害你?”
“阿素,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裴放也问过她。
然而现在,徐素湘却无法说出和之前一样的答案了。
八年未见,他早已不再是她记忆里的桀骜少年,她没法分辩,现在的他,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沉默令苗元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良久,他忽然主动开口:“驿站里的那壶酒,是我给你们送过去的。”
徐素湘闻言,豁然抬头。
那时,她竟没听出他的声音。
更大的疑问笼罩在她心头,她脱口问道:“你知道,我在房里?”
苗元驹垂眸,没有回答她。
他这样的反应,便是默认了。徐素湘心中一颤,虽说早已做好了准备,但真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她一时还是难以接受。
他知道她在里面,也知道裴放是她丈夫,但他仍然送来了那壶酒。
“为什么?”徐素湘喉间微微哽住,艰难开口。
“因为,有人要取裴放的性命。”
苗元驹坦白道:“那鹿茸参酒里掺了迷情香,喝了酒一旦求欢,瞬间就能暴毙,不喝,也会中迷情香之毒,求欢至死。”
徐素湘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样肮脏的死法,他竟毫不犹豫用在裴放身上。
若是那天晚上裴放没克制住自己,是不是他们两就都没命了?
苗元驹见她如此反应,不禁神色一黯。
“你以为,裴放为何能克制住自己?”他脚下一动,却终究没能上前,“那都是因为,我刻意减了迷情香的用量,否则他早就中毒失去了神志。”
徐素湘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所以,我们的马车失控,险些掉下悬崖,也是你做的?”
难怪……难怪裴放说他不是好人,是因为他当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吧。
若不是她当时与他相认……
苗元驹露出一个苦笑,她一直都很聪明。
“是我。”他低声答道,“可……”
“可我和夫君都安然无恙,没有摔死在悬崖底下,所以我应该对你当时的一念之仁感恩戴德,对吗?”徐素湘一字一字地反问,脸上表情失望至极。
苗元驹微微张开的嘴巴顿时抿成一条直线,事已至此,余下的话都不必再说了。
“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要……”
“着火啦!着火啦——”
徐素湘话未说完,康记酒坊里忽然冲出漫天火光,路上原本不多的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灾吓了一跳,纷纷四散奔逃,只有几个在路边摆摊的汉子迅速提着桶冲上去救火。
徐素湘豁然瞪向苗元驹,她不信这场火会与他无关,可是,她并未如约进去酒坊,店内为何会在此时失火?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逝,她没来得及抓住。
直到苗元驹在一旁悠悠开口:“裴放这次逃不掉了。”
徐素湘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终于知道方才闪过的念头是什么了!
救火……
她要去救火!
徐素湘转身朝酒坊的方向奔去。
她用上了她此生最快的速度,连头上珠钗掉落在地都不曾发觉。
许是跑得太过着急,她忽然被路上石子绊了一跤,整个人扑在地上险些磕到下巴。
“二奶奶!”
一直站在不远处等着两人叙话的红菱追了上去,见她摔跤她急得话音都打颤。
徐素湘被摔懵了,什么也没能听见,然而,她只在地上顿了两息,立刻就撑着手臂爬了起来。
裴放还在等着她。
她必须救下这场火!
“阿素!”
苗元驹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沉声道:“你救不了他的!这屋里到处都是酒,要不了一刻钟,整个酒坊都会爆炸。”
“裴放死于火灾,是意外,而你,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你跟我走,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就算没有他,你也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他相信,不管失去任何人,她都会努力地活下去。
“啪!”
回应他的,是徐素湘的巴掌。
苗元驹猝不及防被打得偏过头去,手上却依然没有松开。
徐素湘抬起脚,狠狠跺在他脚背上,她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正一根一根用力地抠开他的手指。
她的力气还是那么大,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她便挣脱了苗元驹的桎梏。
徐素湘一扭头,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酒坊。然而,此时酒坊内已经开始传出爆炸的声响,黑色的浓烟滚滚升起,迅速融进无边的夜幕之中。
火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火舌如蛇信卷向屋檐,彻底吞噬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希冀,绝望瞬间笼罩在徐素湘心头。
她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裴放——”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夜色中远远传开,林间夜枭都为之振翅心碎。
酒坊背后,裴放拄着剑拖着一个昏死过去的男人正要转身离去,火浪中忽然传来一声极不真切的呼唤,令他蓦地顿住。
他是半个多时辰前到的这座酒坊,有人派了个小孩在路上给他递了封信,信上说素娘在他手上,要想救人必须即刻到康记酒坊。
很拙劣的手段,但他却不得不去,因为,他赌不起。
他派了路明回客栈确认素娘的安全,又让青松守在酒坊背后,好方便接应。
他单刀赴会,见到的却不是他以为的始作俑者苗元驹,而是他通过驿丞口述画下来的那个男人。
那人腰间挂着仿制的军刀,与驿丞口中描述的无二。
裴放在酒坊二楼的雅间逡巡一圈,没见到素娘的身影。
邱武看见他,像看见了自己的猎物,咧嘴笑道:“李哥说的没错,你的弱点果然是女人。”
裴放没反驳,而是问他:“若我没猜错,苗元驹才是他的本名吧?”
“什么本名不本名的!”邱武无所谓地笑笑,“兄弟们的名字都是后来起的,没人在乎!”
裴放不动声色观察着这间房间:“礼王给你们起的?”
邱武一顿,对他道:“既然你猜到了,那不妨再猜猜,是谁要收你?”
裴放凝眉,他既然这么问了,那就说明不是礼王想要他的命。
可他和苗元驹又都听命于礼王。
“总不能是礼王妃吧?”他故意道。
邱武笑了一声。
“我听说姚庶妃是你表妹,怎么,你得罪她了自己却不知道吗?”
裴放默然,他早该想到的,以她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上一世就是因为他拒绝纳她,在他被发配后她提前买通了差役,让那些人在路上处处刁难苛待他与素娘,若非如此,素娘也不会突发急热在路上殒命。
这一世捡回一条命,他原想先对付了礼王,等回京了再慢慢料理姚采薇,却没想到她这般耐不住,他们才刚离京,她竟然就派了人过来追杀。
裴放压下心中思绪,质问邱武:“我夫人在哪?”
邱武从桌上推过来一坛酒:“在仓库里,你喝了这坛酒,我送你去见她。”
别人或许不知道裴放酒量不好,但他们礼王府的探子却是打听的一清二楚。
这一坛子灌下去,保准他待会儿插翅难飞。
裴放拎起酒坛,仰脖灌下,眉头都没皱一皱。
末了,他倒扣酒坛,示意邱武。
邱武见他神色清明,疑心有诈,又命他解下腰间佩剑。
裴放低头解了半天,随后酒疯发作,急得一把将佩剑摔在地上:“快!带……带我去见素娘!”
此时他面色潮红,眼神迷离,倒不像是装的。
邱武捡起地上的长剑,剑鞘故意敲在他大腿上:“跟我来。”
裴放神色未动,撑在桌上等着他带路。
邱武笑了笑,转身开了门带路。
到了地下仓库,他侧过身子一把揪过裴放,准备将他扔进去。
然而裴放好似忽然清醒了一般,一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一手从他手上拔出佩剑,抵在了他脖子上。
确认仓库里没人,裴放当即就要将他拿下,邱武一时情急,抬脚踩下了一早设置好的机关,随着酒瓮破碎的声响,他将怀里的火折子打开扔了过去。
“轰”的一声火势在仓库蔓延开来,一股热浪将两人推了出来。
等裴放刺伤邱武又将他勒晕,酒坊的火势已然控制不住,前门被火堵住,他只能带着邱武上楼,随后将邱武从窗户扔了下去,自己也随之跳下。
听见素娘这一声嘶喊,裴放忙将邱武交给前来接应的青松,转头冲着声音所在的方向奔去,
大火冲天之下,酒坊已不容人接近,热浪一阵一阵袭来,将徐素湘周身发丝都要撩着。
她泪流满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里面只有裴放的尸骨,她也要进去抢出来!
她劈手夺过摊贩手里的水桶,往自己身上浇了个透,一咬牙就要冲进火场。
有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
徐素湘挣扎起来,声音嘶哑:“苗二狗!他要是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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