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靡的相册里躺着两张照片。
第一张拍摄于五分钟前，长相张扬的女人搂着陌生女人的腰，身边莺莺燕燕环绕，手上的婚戒在酒吧灯光下犹为显眼。
第二张拍摄于五年前，没有过多的背景修饰，只有一张被揉皱的婚礼请柬静静躺在画面中央，只有一处被刻意铺平展开，烫金字体清晰勾勒出新娘的名姓:沈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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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的酒吧像一锅煮沸的糖浆，甜腻的喧嚣黏在每个人皮肤上。透过朦胧的烟雾与鼓点，隐约能看见几轮人影彼此摇晃交织，杯中气泡升腾，暧昧气息在空气中浮动，被爵士乐声。
路茗伊从厕所回来时，就看见程靡又盯着手机出神。她甩着湿漉漉的手挤进卡座，几滴水珠溅到屏幕上。程靡抬起头看她，上扬的眉尾隐没在鬓角深处，一双下垂眼被酒精熏得有些发红，过长的刘海遮了她几乎半只眼睛，在酒吧昏暗灯光的衬托下显得相当阴郁。
路茗伊与她相熟多年深知她脾性，知道她这眼神只是看着吓人，而不是真生气，于是依旧毫不在意地搭上她肩膀，将剩余的水汽都抹到她脸上。“手机有这么好玩?”
程靡敷衍地“嗯”了一声，眼睛还是没从屏幕上移开。
路茗伊沉默了片刻。凭她的了解，能让她这个性情古怪的好友如此上心的，全天下大约也就只有一个人。于是她干脆开口询问:“她的事?”
“我等下早点走。”程靡答非所问。
路茗伊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踌躇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叹口气草草收场，“干嘛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你们俩又没可能了。”
平心而论，程靡的长相在人群里绝对算的上中上水平。她一副艺术家做派，黑色真丝衬衫勾勒出修长身形，皮肤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狼尾卷发在脑后半扎起一个小辫，后颈长发松散地掠过肩膀，偏头时有几缕滑向颈侧，衬得下颌角愈发清晰。
就是这样的人，活了二十三年却几乎没怎么和别人有过深交，来酒吧的次数屈指可数，来了也是只喝酒，偶尔有什么亲密接触的游戏都是起身就走，一秒都不肯多呆。
暗处发出一阵黏腻的笑声，接着是女人打闹的笑骂声。路茗伊瞟了一眼热闹，在看清主座上女人面容时瞳孔却惊恐地放大，伸手推了推程靡，“你过来看……”
程靡眼皮都没掀一下，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气音权当回应。
“没跟你开玩笑！”路茗伊看得着急，指甲索性直接掐进程靡小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衬衫布料。
程靡吃痛，只好顺着她凝固的视线看去，随即在香槟塔折射的碎光里，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下一秒，时间仿佛静止了。
程靡瞳孔骤然紧缩，视野被压到极致，目之所及处只能牢牢锁住那一个身影，如同舞台聚光灯下的聚焦，周遭一切喧闹都沦为陪衬背景音，只有路茗伊模糊的声音从耳侧断断续续传来，落在程靡耳朵里却变得无比清晰。
“那不是你白月光的老婆吗?”
来不及思考，程靡已经举起手机，按下了快门键。
——————
程靡站在街角，手指擦过火机的开关，微弱的火光在风中跃动几下，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随着齿轮咬合的咔哒声，今夜第三支烟被燃起。
原本收拾得当的发型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几乎糊了她半张脸，偶有一点火星不甘寂寞地爬上发尾，眨眼间就烧焦了几根发丝，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糊味，随着晚风飘得很远。
她没心思在意这些，只是一下接着一下抖着烟灰，银白的余烬洋洋洒洒落下，金属在手里被攥得发烫，方才偷拍下的证据还静静躺在相册里。
照片里，身着高定西装的女人笑容戏谑，扣着名表的手腕正摩挲着身旁陌生女人的腰，长发弯弯绕绕缠在女人们的颈项间，亲密得几乎要融为一体，湿润的额发向后梳起弄成背头样式，全然一副风流做派。
程靡的视线汇聚在她捏着酒杯的那只手上，无名指处的婚戒在镜头的注视下一闪，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不会认错她，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认错她。
许清，当今商界的青年权贵，天启集团的现任掌权人，名副其实的商业天才，更是她手机里那陈年旧照上，被褶皱掩盖起来的另一位婚礼主人，那个人的……合法妻子。
那个人。程靡捏紧了手机，比那张照片更灼烧她掌心的，是微信置顶聊天框的消息。
月 00:00
今天凌晨三点半，有空吗?想找你聊点事情，在我的画廊。
消息下方，是她几乎秒回的一个“好”字。之后就再没有新消息，而如今她踌躇地望着聊天框里未发送的消息，输入的内容删了又改，照片拖到发送栏又拖回去，最后她还是摁着删除键，把一切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程靡长舒一口气，将烟头摁灭，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在酒吧灯牌通电不良的闪烁里，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
这个季节的星城算不上太冷，但程靡推开画廊的门时，还是感到一阵暖气扑面而来，显然这座建筑的主人是很怕冷的类型。
程靡对此并不意外，轻手轻脚带上门，抽了把椅子坐下等待，片刻后感觉有点坐不住，于是又起身在画廊里乱逛起来。
由于主人长期在国外，这座画廊现在正处于待机状态。一楼大厅里没挂多少画，最出名的几张作品都被带去国外参展，剩下的大多数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画作，都没在媒体上披露过。
她在一楼逛了几个来回，另一位主角却始终不见人影。抬腕看了眼表，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早到了半个小时——明明已经自欺欺人地在酒吧消磨了不少时间。
一楼她已经走遍，那人大概率只会从楼上来。程靡不想表现出自己很心急，于是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赏那几幅都快被她看烂的作品，眼睛却止不住往楼梯口瞟。
一直瞟到快要变成斜视眼，也没见到半个影子出现，她只好默默将视线收回。可就在这时，那熟悉的音色在她身后冷不丁响起:
“小靡。”
程靡肩膀一颤，接着缓缓转过身，深棕色的瞳孔里逐渐倒映出那个令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沈江月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背后，手里拿着一摞文件，目光如同一汪温暖的泉水，四目相对之间，隐有水波流转。
“好久不见。”
程靡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如同被人摄了魂一般，喉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沈江月结婚后，她们见的第一面。
过往的回忆早已淡化，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现在该如何称呼她。
“好久不见，”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思虑良久无果，只能慌乱地随便找了个称呼。“沈姐。”
“……”
沈江月完美无缺的笑容凝滞了一秒，还没等程靡看清，她便迅速调整好了表情，快到程靡以为刚刚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站在原地发木，沈江月冲她招招手，态度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腕，全然没察觉到对方的僵硬。“外面太冷了，上楼说。”
程靡脚步机械地跟随着她上楼，拐弯，看着她拿钥匙开门，请她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又回身锁门，尽管这里除了她们两个没有任何外人。
她抬起头，快速环视了一圈自己所处的空间。房间整体是暖黄色调，与风格冷硬的大厅格格不入，落地窗外是寂静的街道，像一幅被框住的动态油画，办公桌上整齐排列着一叠画廊宣传册，封面是统一而规整的烫金字体，天启集团的logo一闪而过。她不想看这个，于是把视线挪开，盯着一旁展示柜里几本泛黄的艺术年鉴发呆。
沈江月倒掉已经凉透的美式，转头准备给程靡再接一杯时就看见她对着自己的收藏愣神，忍不住轻笑出声，嗓音温柔又低哑，“小程馆长喜欢我的书?”
“很有收藏价值。”程靡条件反射般回答，接着便敏锐地察觉到她语调里的疲惫。方才见面时她便已经快速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妆容精致，神态如常，乍一看挑不出任何破绽，但苍白的皮肤和发皱的白衬衫早已暴露她精神状态并不好的事实。
她纠结了几秒，还是决定试探性地开口询问。
“你……你回国多久了?”
她记得按照公开行程，沈江月应该下星期才回来。
“昨天的机票。”沈江月态度温和，坐到程靡身边把热咖啡递给她，“落地太忙，所以没来得及和你说。”
其实不说也很正常，程靡想。
回想起这几年，她们的联系可以说是相当寡淡，除去没再见面以外连消息都不怎么发。她秉持着不要打扰已婚人士的原则，很少主动联系她，只是默默关注她的动向。
而沈江月婚后也忙到飞起，不是在创作就是在办展，要么就是在这两者的路上，事业也跟着蒸蒸日上，她出国前一段时间，程靡几乎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她的脸。
手机在口袋响了一声，这个点多半是无关紧要的垃圾推送。可就是这一点声响，让程靡迅速记起了她相册里躺着的那张照片。
记忆快速闪回，她喝了酒，神智有些模糊，回忆里所有画面都像蒙了层雾般看不真切，只有那枚闪耀的戒指像一根刺，深深扎根在她的大脑中挥之不去。
她烦躁地晃晃头，不想记得的反而记得最清楚。
“小靡。”
胡思乱想间，沈江月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我在。”她回答。
她以为她要说什么，内容是什么都好，为什么提前回国，为什么突然约她见面，甚至是为什么这些年与她渐行渐远……尽管这个答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然而沈江月只是抬起手，替她撩起了她被风吹乱的鬓角，轻柔地挂在她耳后。
“你的头发，都长这么长了。”
深夜霜寒露重，她的发尾挂上了几滴不易察觉的润，落在沈江月掌心，很快便融进她细密的掌纹里消失不见。
程靡偏过头，试图逃避她的目光，可沈江月只是注视着她不发一言，神情自然又坦荡，将她心里龌龊的心事衬得一文不值。
别再这样了。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呐喊，歇斯底里到快要冲出她的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可以对我这么温柔?为什么你还要这么残忍的对我，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程靡很想揪着沈江月的衣领质问，然而最终所有秘密都融化在干涩的，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墙角的饮水机冒着气泡，“咕噜”一声，权当替她将心事咽回胸腔。
她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任由沈江月替她整理好鬓发，随后向后撤开一点，回到了安全的社交距离，更是她应该待的位置。
她与沈江月早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程靡无时无刻都不在提醒自己这一点。可再见面时，她还是贪恋起这份熟悉的温度，哪怕它存在一秒钟，就多一秒钟危险。
她心跳过速，手指却冰冷。
她险些克制不住。
是的，为你而留。她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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