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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昭是次日一早才发现事闹大了的。
乔可怡比野山雀更早地来敲了门，一脸焦急，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尹昭姐，你要不关一下Mussen微博和视频号下的评论区？”
尹昭愣了一秒才听懂，揉了把眼，从枕头下翻出手机。
点进账号，满屏谩骂，到处是杨亦晴三个字，要么是写在甜滋滋的粉丝名里，要么是夹杂在脏兮兮的侮辱词汇中。
她一时没明白为何Mussen的评论区会成为战场，强忍着反感，仔细看去。
噢，原来有些话是在骂她。
怪不得乔可怡都没敢进房间，就杵在门边绞着手指，紧张兮兮地看她，眼睛里一会写着怕她看了生气伤心的犹豫，一会又是不能瞒着她的坚定。
尹昭一页页下翻，眉头越拧越紧。
那些偏颇的畸形的丑陋的语句，像无数又长又扭曲的指甲从屏幕里探出来，穿过她的颅骨，在大脑皮层里挠出刮黑板般的刺耳锐鸣。
她可以努力让自己不在意被骂。
无法忍受的是，恶意顺着网线爬来，缠上她还不够，竟然连Mussen也不放过。
「哈哈笑死，谁去墓室住啊」
「就她开民宿，开的是高级会所吧，去了能点老板娘服务吗」
「搞笑，就她还敢买水军黑我们小晴」
「回旋镖一晚不到就扎回来了太搞笑了」
尹昭低着头，一言不发，足足翻阅了这些脏话废话快十分钟，明知半点意义也无，却停不下来。
心头有无数反驳，恨不得把这些隐匿在虚拟代码背后的人一个个全揪出来，逐个辩倒。
只要有法官，她肯定能赢。
可是不会有法官，甚至对方可能就是心情不好随口一句，她认了真，反而愚蠢。
“尹昭姐？”乔可怡小心翼翼地叫她。
深吸过气，强压下白费力气的冲动。
尹昭把手机丢开，侧身指了指窗边的小沙发，歪了点头问乔可怡：“刚睡醒，脑子转不过来。你知道来龙去脉吗？给我讲讲？”
哗啦，厚重羊绒窗帘被一把扯开。
光线乍亮。
乔可怡走进来，手遮在额前：“尹昭姐，之前是不是有人写过一个PDF文件诽谤你呀。昨天夜里在网上传——”
戛然止声。
太美了。窗户框出的美景太美了。
太美了。大片阴绿的冷杉生长延伸至不远处的山顶，乔朗峰沉默端坐在云层之上，凌厉山脊耀白割破天际，神秘威严，蓝色天空浓稠如画布，随便框一个角度都是绝美油画。
“太美了！这也太美了吧！”
乔可怡顿时忘了前话，连声赞叹。
亲自框下这窗景的尹昭，却无心应和，只坐进沙发，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
望着寂静山林，忽而想到一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过是睡了一觉，放着城门的火烧了一夜，她这条池鱼竟然就快见不着水了。
昨晚，直到睡前，沈宥也没回复她。
祁孟帆倒是发了好几条微信来，拿红笔把新闻里那堆模糊不清的网图涂成个鬼画符。
祁孟帆：「尹昭，你千万别信这八卦。那几张照片都狗仔杜撰瞎讲的，小晴是我带过去的，我全程都在的。你看我拿红色圈出来的那个带鸭舌帽的人，那就是我。我真是服了这些媒体了[捂脸][捂脸]」
祁孟帆：「不好意思啊，我这的情况，实在不好出来澄清，给你和阿侑添麻烦了」
尹昭躺在被褥里想了半天该怎么回复。
问你不知道我和沈宥早分手了吗？噢，是分开，不是分手，但有点太不礼貌了。或者说一句没事不麻烦？但又好像承认了什么。
最后还是韩慕柏下午的话，给了她灵感。
尹昭：「恭喜恭喜，祝福99。」
闭眼数绵羊，想睡觉，大脑却似个打了千百结的线团越绕越乱，尹昭只好耐着心一层层把自己的心思拆开，寻一个谜底。
谜底很简单，只是她不想接受。
睁眼看了许久天花板，才又拿起了手机。
微博热搜上挂着「杨亦晴喜欢一个人」。
指尖一顿，好不容易攒起的困倦顿时尽数消散，懊恼滋味淹没过心头，还夹杂着几丝不知名的酸涩。
心烦地厌弃自己。
明明已不关她的事，为何还要关心，都怪这情绪难安的深夜。
她再不迟疑地点进去。
一心只想挥剑斩情丝，求个决绝了断。
却是杨亦晴更新了微博。
几张她亲手做的美食照片，沙拉牛排和水果酸奶，配字是「喜欢一个人做晚餐吃晚餐，自由且快乐」。
一瞬尴尬，收剑回鞘，尹昭躲在黑漆漆的被褥里，决心遗忘这段曲折，安心沉入睡眠。
不想，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她和杨亦晴都被卷入风口浪尖。
“……就是昨天晚上有个公众号，扒出来说你和沈总才是正牌情侣，说杨亦晴是单恋，是第三者插足。”
乔可怡恋恋不舍地从窗景处移开了眼，找出那篇推文，递给尹昭：“这个公众号粉丝量很大，现在我朋友圈里还有人在转呢。”
凡走过，必留痕。
尘封的记忆匣子被打开。
许多的过往，甚至她与沈宥在论坛晚宴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公开留影，都被这公众号拿来作为呈堂证供，还要杜撰几句过度解读。
说只要她在，无论什么合照，沈宥都会站她身边，即使不能同排并肩，也要在前后。
说只有她获奖的那届钱伯斯晚宴，沈宥应邀出了席，其他大咖们亮了个相就告辞了，唯独他等到最后，合影时还拿了她的奖杯在手。
最锤的证据，是他看她的眼神。
推文放大了几张图片，信誓旦旦地讲。
尹昭也得承认，在这些精挑细选的定格画面里，沈宥看她的眼神不太清白，至于她，有时也清白不到哪去。
突然想起，他曾经问她，是不是也觉得她和他有太多嫌疑是情侣了。
但嫌疑，终归只是嫌疑。
推文铺垫了许多，最后隆重放出了她前不久刚更新的视频，沈宥教她冲咖啡那一段。
“不对，要像这样，用手臂的力。”
“嗯。做得不错，萃取很均匀。”
“让我尝一尝？奶泡不够绵密，油脂的香气也没有完全发挥。”
“批评一句就不开心了？再试试？”
虽然没露脸，但这男声也太明显了吧！
对比下沈总接受采访时的声音，这段语气真的超级温柔！简直神仙爱情，我真的嗑到晕厥！这视频是Akira一个月前刚更新的，所以杨亦晴什么情况就不用多说了吧。
真的，还嗑得挺真情实感的。
尹昭看到这，一时无话可说。
她本以为，是杨亦晴的对家见他们不肯接招，又出了牌，现在连她都有些拿不准了。
尹昭把手机还给乔可怡：“所以是这篇推文惹到了杨亦晴的粉丝？他们翻出了之前关于我的那个PDF文件？”
乔可怡脸上浮现了些尴尬，支吾应了声，嘴角也无能为力地耷拉了下去。
“没事！”尹昭轻笑了声，伸出手指，轻轻在乔可怡的嘴边画了道上扬的弧线：“那些诽谤存在很久了，我一向不在意的。知道这次的源头是哪吗？”
“我早上看到时，平台已经在删了，源头应该没了，但还是有人在传……”乔可怡刚有了点笑，就又把眉头皱起：“尹昭姐，你还是先把评论区关了吧。”
“关了评论区，他们也会换到别的地方去骂的。”尹昭浅浅摇头，望了会山峰寻来平静，起身又讲：“再观察会吧，我先洗个漱，也想想怎么办。”
她转去浴室刷牙。
乔可怡却似不放心她一个人，也念念叨叨地跟了过来。
“尹昭姐，你也别太生气，其实好多人都是站你的。”
“这有条评论就是帮你澄清的，说PDF里的谣言一年前就解释过了，宁海金融圈里都知道你和沈总是一对。还有几条热门评论在夸你比杨亦晴好看。”
“这条好！”镜子里乔可怡忽地眼睛一亮。
“有个叫滥晴小狗的，评论说「杨大姐怎么老是看上烂黄瓜啊，傍金主也不知道挑个干净的」。”
尹昭猝不及防被逗笑了，肩膀一抖，漱口杯中温水都洒了。她突然在想，不知道黄瓜本人有没有看到这条评论。
有一定可能，因为他来微信了。
沈宥：「昭昭，醒了吗？昨天的传闻有点变化，我在处理了，你先别看微博这些。」
尹昭：「好」
虽然回了好，但她不认为这事能处理好。
过往经验已充分证明，谣言一旦沾上，就不可能洗清，只能等待遗忘。毕竟，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也总被位置决定想法，没有办法说服所有人。
同理，她的朋友们会无条件地相信她。
早餐桌上，大家围着黄澄澄的粑粑和荞麦粥，七嘴八舌地吃，七嘴八舌地建议。Josh认为她应该发条微博澄清，Feyn和顾森连措辞都帮她想了，但乔可怡不同意，只坚持她应该关评论避风头。
尹昭端着酸奶碗，想想就懒得想了。
甚至自嘲着安慰起大家，因祸得福，她的粉丝数一夜三倍了。
只是没想到，躲到这深山野林了，还有人打上门来。
早餐刚结束，前台的电话铃就开始响个不停，起先她还以为是客人订房或者咨询，不想一接通全是些——
“心机绿茶，尽会使下作手段抢男人。”
“往晴晴身上泼脏水，真不要脸。”
“就知道删帖捂嘴，自己做的脏事，还不让提了？”
尹昭起初还耐心回了几句这是民宿订房电话，不接听无关事项。接到第三个时，她实在气狠了，直接摁死了关机键。
可能是她摔手机的动作有点重，声音有点大。
正准备出发去斯浓山谷的大家，坐在门外的换鞋凳上，一时面面相觑。
乔可怡就折好登山杖，挽上她的胳膊：“阿昭姐，我们带着元宝去拍视频吧。”
尹昭摇头把她推至门外：“你同大家一起出发吧。”又把相机塞进她外衣口袋：“我要处理下这破事，就不去了。帮我拍点素材。”
门就关上了。
尹昭冷静下来，在沙发上打开电脑，又认真读了遍评论。置疑、争吵与辱骂，已经把往常评论区关于山脉、装备和旅游的咨询，彻底淹没。
她突然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
当律师时，她有资历有能力有人脉，桃色绯闻伤不了她。可作为一个新入行的民宿老板或视频博主，她与她的客户距离太远，信任太脆弱，维护形象必须放在第一位。
落地窗外的高大冷杉，在羊绒地毯投下寂静阴影。
尹昭垂首抱着双臂，来回踱了会步。
决定还是给沈宥打个电话。
事到如今，她可能真的需要他澄清。
比起翻通讯录，手动输入他的号码，一向是更快捷的做法。
误时的是，在绿色拨号键上微顿的指尖。
不过只半秒犹豫，来电通知就已闯进手机，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全部屏幕，是沈宥来电。
“喂。”她清了嗓接起，又疑心造作。
“昭昭。”他略显着急地唤了她名字。
可一唤完，就陷入忘言的沉寂里，唯有相隔千里的呼吸声，被电磁无限放大细节，又在扭曲里纠缠。
她突然想到他吻她时的呼吸。
沉而重，还很近。
沈宥喜欢从背后环住她咬她耳垂，呼吸与低喘，就会这样敲在耳膜上。
“昭昭。我还是想澄清。”
“我今天本来有段访谈会在南方财经播，刚刚去补录了一段花絮，预计早上九点释放。你知道，南方传媒的信誉一向不错，面对面出镜的澄清，我想也会更有说服力。”
“网上那些谣言，我在压了，但还需要时间消解。你得答应我，先别看……”
尹昭想，她喜欢听沈宥说话。
她实在精通谎言，擅长看破吹嘘，更厌恶逻辑漏洞，因此在宁海时，她总得微笑着去听大多数人说话，费上许多耐心，才能掩饰好内心响起的嘲讽。
但是，沈宥不一样，她从不嘲讽他，并且能从他沉稳声线的掌控力中，寻到安心。
生理和心理都是如此。
“你是怎么解释的？”她只是好奇，因而问完又补充了句：“我不是置疑你，我也赞同该澄清。我只是，想提前有个准备。”
他在电话里明显地一愣，似乎没想过这问题会有第二个答案。
他说：“就如实解释的。”
想起她总归曾是个律师，最爱和字词较劲，又道：“昭昭，你是担心我的措辞吗？我把补录的片段先发你。你有意见，随时联系我。”
她忽然觉得说个好字，有点难。
就在喉咙里低低嗯了声。
沈宥却似这一声按下了什么开关，着急忙慌地抛出一堆要求：“随时给我电话，好吗？如果不满意了不开心了，也给我电话，好吗？”
像只猫咪拼命想抓住她这一声嗯的尾巴。
尹昭不知如何答，说：“我先看下视频。”
她投了屏。
视频加载了一会，才跃出熟悉的身影。
男人西装熨帖、领带规整，一丝不苟的冷淡矜持，但后仰舒展的坐姿却透着些不易察的散漫与不经心，这让他在面对镜头时更多了几分从容不迫。
毕竟他沈侑之，一向没有搞不定的。
如果说尹昭对于二十岁男人的认知，来自周牧白，那么她对于三十岁男人的印象，就完全是沈宥给的。
她不怎么讲道理地认为——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就该像沈宥这样，成熟理智，再保留一点锐气。
主持人在问：“听闻沈总最近不仅事业上颇多斩获，感情上似乎也有好消息？”
沈宥勾起唇，不避讳地答：“您是指昨天的热搜头条吗？我一向很欣赏杨小姐，专业能力一流。但很遗憾，我有个好朋友，更欣赏杨小姐。漂亮女生总是很多人追，我并不想和我的朋友成为竞争对手。”
他略夸张地耸肩，自嘲讲：“事实上，在那些照片里，我存在的价值，大概是提供助攻。”
他把杨亦晴摆在了一个被追求的位置上。
尹昭想，这很好。
她很久没见过沈宥了，感觉他有变化，却又说不上来。
其实她有很多机会能看见他，朋友圈、新闻、访谈，甚至社交平台也似乎默认她会关注他，总爱给她推送关于他的消息。她着实花了点工夫，去对抗这信息茧房。
可能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有一点点微弱的陌生感。
主持人闲聊般又问：“那沈总现在单身？有喜欢的类型吗？或者像现在很多年轻人一样，是个不婚主义者？”
沈宥眸光就温和了些，他轻笑出声：“我以为我喜欢什么类型，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摄影棚灯光有精心设计的色调与角度，会巧妙拉近观众与嘉宾的距离，让一切更可信。
就比如这一刻的沈宥，难以想象的坦率。
他微曲指节，轻摁着右额的太阳穴，几分苦恼地抱怨：“我爱了她很多年，也追了她很多年。之前就给她惹过麻烦，没想到她都躲去雪山脚下了，这两天我还又给她添了麻烦，说实话真有点头疼。”
尹昭一时都分不清，他是在讲真话，还是顾及节目效果的表演。
主持人自然不会错过这钩子：“沈总，我确认下，您指的是最近大热的旅游博主阿昭Akira吗？方便透露下你们目前是什么关系吗？”
沈宥就敛了笑，极认真地颔首。
他又迟疑了会才讲：
“我们的关系，界定的权力始终在她。”
“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讲完，他抬眸向镜头方向深深看了眼。
尹昭忽然呼吸漏了一拍，好似身体里跳动的那颗心，被他的目光探手捉去了一秒。
主持人一怔，连连惊呼了三个Wait，更举起手来追问：“我想您的意思是在说，您已经求婚，并且还在等她的答应？”
沈宥平静地摇了摇头，扯起一点嘴角，诙谐道：“准确地说，被拒绝了，但我还在等有没有转机。所以最近这事，还望各路朋友们能高抬贵手。”
主持人为他忧心：“万一还是被拒绝呢？”
沈宥无奈地笑笑：“那正好可以回答您刚刚的问题，那我就会是个不婚主义者了。”
主持人夸张地作了个Wow的口型。
尹昭抱起向她扑来的元宝，在屏幕前也跟着哇喔了一声。
主持人继续：“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沈宥抬手：“您说。”
主持人很谨慎地措辞：“关于Akira小姐，也有一些关于她插足您感情的说法。”
沈宥扬起了眉，目光锐利如隼，答得更是掷地有声：“不存在这样的事，她是我的初恋。我这辈子只爱过她一个人。”
他又看向了镜头，一脸罕见的较真。
于是她知道，他其实是想为一年多前的他自己，弥补这一句澄清的遗憾。
她真的不介怀了。
可他看起来，似乎永远无法再释怀。
视频的进度条就走到了结尾。
尹昭又对着手机上的绿色拨号键犹豫，她当然有些意见，但是她给不出其它更好的解决方案，也没想好要怎么和沈宥说。
把这么个视频丢给她，他可真够狡猾的。
狡猾的猎人等不来猎物自投罗网，就会主动出击，更会伪装自己。
伪装成善良友好的同类。
沈宥这一次的来电铃声，响得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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