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一听了这话，心里面狂跳着惊慌。皇宫不比自家府邸宅院，那是个说话更容易漏风、更容易掉脑袋的地方。她倒吸着气儿，将他引到夹道宫墙的拐角处，拉着他的衣袖蹲在草垛后面，压着嗓说：“非要说这种话不能出了宫说。还有，你伤养到中途，一声不吭就走了，难不成是你干了什么对不起我们阮家的事儿吗？”
“实在是事出有因。”景山不乐意蹲着，身子一后仰就撑着地盘腿坐着了，“皇后身边的人住进你们府邸中，这算不上什么事儿，可大公公不是那省油的灯。那日我就算着，这好端端十多日没有消息，忽然宫里面就放出来人了，除了唤你们作公主伴读的世家娘子，怕是我们叶家和他们申家，他大公公也是会造访的。我若是不回去，叶家里头只剩下叶老头一个人，陛下不得把眼珠子放在我们这新晋的勋爵身上？到时候要是再有什么风声一露，说我从城东被马车抬出来的时候，直直来了你们阮家，你们家不也得遭殃了。”
明玉听着他这话，想了想，发现自己难得被里头的道理噎得无法反驳。以她的眼光看过来，他这样想倒也对，但仔细去琢磨，大多是立在在她们阮家的立场上的。她有些疑惑，转头问他：“世子爷这般顾及我们阮家，莫非是国公爷为了明年秋闱科考的事儿，使你凑过来套近乎？我爹爹是礼部尚书不假，但择选考官一向是礼部共同商议做了决定才能定下的，更别想从我这儿下手以求徇私舞弊……”
“打住，越说越不像样了。”
景山面色复杂地长叹一声，抬起手想往她额上轻弹一指，左右看了一会儿，还是觉着她会疼，于是只捏了她的脸颊肉揉了两下。“科考我不能凭自己的真本事去考吗？明玉娘子竟然还瞧不起我来了。再说了，小爷我顾及着你们阮家，那还不是因为有你在，别家我还不乐意打算这么多的。”
明玉讪讪道：“这事儿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日后我还想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地带你回家呢，哪儿能先把岳丈一家往火坑里面推。”
景山说这话的时候是嘟囔着的，像是故意不说清楚，还顺手拨弄着草垛的干草杆。可偏就巧在他这一张口，风也停了，草也不摇了，明玉不仅是听见了他扭捏的言语，更是把这话听清楚了。
她别过头去，也无意识地拔着地上的草，嘴上说的话却磕磕绊绊。“你……我……什么娶……回家不回家的，你耍无赖莫要往我身上耍。”
话落，她捧着脸蛋背对着身边那坐在草地里的人儿，面上一点点烫起来。只有她自己个儿心里面知道，在他亦是显得羞涩说着那话的时候，她竟然发觉自己心里面是有些微欢喜的，虽然只有那一丁点儿，但也的确与程皇后所说的相仿。
景山知道她是羞了，偏头去看她缩在风里捂脸的模样，面上却显得更加坚定了。他掰了一根草杆，戳着她的肩，“那日我留在厢房里头的信笺，你看过了没？”
明玉愣着回过头，“我见你是压根没听我方才在说些什么话，若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不辞而别的？”
景山讪讪笑着，连声说也对，“我承诺了的，等到我将这外头的传言风声都解决了，才来见你的。你可还记得？”
明玉点着头，说记得。“那这才一日的功夫，你就解决了？”
“没有。”
……
明玉抿着唇，心口被堵着说不出话。她往他脸上甩着眼刀，“没有，那你这不是违背承诺吗？你这人怎么这样……”
“今日当真是意外。你的永荣公主同申二郎想来是提早有约，约在颐宁宫的门口，可他单单一个国师嫡子在这皇宫里面闲逛，实在是有些太显眼突兀，我这不成了拉过来挡眼的了。”
明玉看他越说越委屈，气笑着说真好，“所以你就往颐宁宫的墙头上面翻？你真当这是自家府邸了？”
景山僵笑着挠头，“没翻过，觉得好奇，就……”
咔嚓。
忽而夹道中响起一阵轻踩枯草杆的声响，明玉还未反应过来时，身边的人儿已经一手将她的身子圈在怀里，一手拉过面前的那堆草杆，努力缩着身子，企图不被那声响发现。
那细微的咔嚓声停了片刻后，又慢慢响了起来，在他们身后的夹道里慢慢靠近。万籁俱寂，草垛后面的两个人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明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觉着他们此刻真像是生怕被人发现的偷摸见面的有情男女。
景山紧绷着身子，在沉默的惊恐中等了半晌，忽而在那草垛的边缘处低低地有些异动。他小心着将草垛移开，见着是方才那只狸猫，这会儿正趴在地上贴地摇着尾，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心下猛地松了口气，对于自己莫名其妙的紧张觉着实在是没有道理。
明玉呢，觉出他整个身子松了下来，于是从他怀里面一抬头，便和那狸猫对上了眼神。她心觉着好笑，撑着他身子边的草地坐起来，歪着头问：“世子爷竟然分不清狸猫的脚步声？”
“我又没养过猫，我怎么知道。”
他嘴上虽是这样说，可那下意识去摸鼻子的举动也暴露了他这会儿的尴尬。明玉眨着眼，心想着要不是这里是皇宫，她势必要好好笑话他一番。但这到底是新贵世子爷，这会儿自己嘴角的笑意也不能露得太明显了，于是也替他寻了个台阶下。“永荣公主心悦申二郎，我见着这申二郎也是喜欢她的。眼瞧着他们年岁也早都可以成亲了，怎么还没个准信儿？”
她微微侧身探过去，见着景山绷着脸不说话，明显是有心事，眼巴巴着问：“世子爷可知道些什么内情吗？”
景山迟疑半晌，才慢慢点头。“申家掌权的是国师，曾经为了替大昇寻找龙脉卜卦紫气方位，顺着那罗盘的指引，来了我们郦县。那时候永荣公主盯申二盯得紧，胆子也大得很，二话不说跑来了郦县追着申二屁股后面跑，热情似火的，申二后来也终于是招架不住了。我原也问过申二的意思，他们分明有情，他却迟迟不肯开口是为了什么，才知道他们申家为了测算国运，祖训里头写着，因为不能干涉大昇国运，所以绝不能娶皇室之人，是怕影响大昇，也是怕耽误申家的气运。申二说，申家就好像是老天爷特意放到人间的一缕烟火气，有光照着才能显出模样来，但一旦这光散了，那他们也就散了，见不着了。”
他看着身侧有些发愣出神的人儿，叹道：“况且还有一个原因。”
明玉平平朝他望过来，问道：“是因为永荣公主的身份和封号吗？”
景山点头嗯了一声。“这事儿就有些久远了。在我才二岁的时候，申家曾给大昇卜卦时，说在二十年以后，邻国西塬会大肆进犯，大昇与西塬会不可避免有一场硬战，双方大约都会死伤惨重。为了早早避免这份祸事，大昇唯一的法子便是与西塬和亲。但和亲这事儿是有讲究的，若是西塬出一个公主，便是入我大昇国度，成为大昇的人。”
明玉听明白了，心里顿时一僵。“所以国师当年卜算出来的，是大昇出了一个公主，嫁去了西塬。”
景山紧皱着眉，顿着再度点了头。“西塬这些年没出过公主，这并不是一件很难打听到的事情。况且若只是下嫁一个公主过去和亲也就罢了，偏偏当时要继续往下卜算时，罗盘失了方向，那龟壳也碎裂了，是大大的灾祸事。这桩事儿，永荣公主并不知情，但申二心里头是一直揣着的。他曾与我说过，他觉着如今他与永荣公主的这些日子，像是从别人的指缝里头偷来的。他不敢表达他的情意，因为他知道日后永荣公主的命运。”
这话说得越发伤感。橘色的狸猫趴在他们二人的腿边，似是也能感觉出这气氛不太对，于是一个腾跃跳到明玉的怀里面，任由她抚着它的背，窝在她怀里轻声打着呼噜。
明玉被它逗笑了，但也只笑了一瞬，想着申家卜算出来的卦象，脑海中又浮现了前面高婉蓉见着申符时候的兴奋雀跃，心里面伤感更多了些。她沉默良久，才抬起头，问道：“你不怕我将这些事儿同阿蓉说了去？”
“你不会的。”
景山靠在宫墙上，仰头看头顶上庇下来的片瓦阴翳，在那深青色的四指宽的分界线外，是在天上搅散了的云团。他嘴里重复说了一遍，“你不会的。你既然这样问，便也是心疼他们的。”
明玉回头瞧了景山一眼，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的云看过去。“果然人活得太明白，当真不是什么好事。申家揣着明白装糊涂，怕是心里面的负担更重。”
“那你呢？”
明玉听见他这一问，慢慢转过头去看着他。“什么？”
“你不也是个活得太明白的人？你心里面就不觉着累？”
明玉微怔，重重抚了几下狸猫的毛，手重着将狸猫惹得有些烦了，便突然着从她怀里跳走了。她不自觉对上景山的眼，看他望着自己，那眼神中的关切、心疼，一下下刺着她的内心。
她沉默半晌，苦笑着说了声还行吧。“习惯了，就也谈不上什么累与不累的。”
“都说肩上扛的担子里头分量是可以分担的，我想着心里面的担子应当也可以。”
他站起了身，视线落在地上那正抱着膝的人儿身上，眼里满含柔情。“只原先去切身处地了解了你们家的境况，我才发觉里头的不容易，何况你们缩着脑袋过活这么多年呢。你瞧着申二和永荣公主他们，明明互通心意，却不能明说，这是想去替对方分担心里头的担子都不成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担子从你心里面分一点给我。”
他的眼神落在明玉眼里，总让她越发瞧着心觉有些不对劲的痴。鬼使神差的，她问了一句：“那世子爷想从哪一处落手去接这担子呢？”
景山一愣，心里面头一回生出希冀的火苗来。他伸出手，攥着明玉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笑着同她说：“分担子这件事儿不用着急。若是明玉娘子当真愿意有这份心思，今个儿等出了宫，到了夜里，我同你说件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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