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贵妃立在门口，瞧仔细了里头的情状，手里捏着的宫扇掩着口鼻，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半步。“张娘子，你……”
被外头的人这样一喊，张显瑜似乎也醒过来了，木讷地回过头，看着一旁正在兀自往身上穿着衣裳的男人，慢慢从地上撑起身子，突然间猛冲到高奂跟前，将他原先搭在檀木撑架上的衣裳夺了过来。高奂被她的举动吓得呆住了，也正是这个空档，她见着这人身上居然还穿着衣裳，冲上去发了疯似的就要把他用以蔽体的布料扯下来。
“高奂！你不要脸！你趁人之危……”
然而她的力气终究是抵不过一个比她自己高出一个半头的男人，混乱间撕扯了片刻，高奂便拿住了她的脖颈。“想寻死？你以为你现在在这皇宫里面，生死是你能决定的吗？你看看现在的自己！”
他扣着她的脖子，压着她跪在地上，那地上躺着方才她用以遮挡自己的铜镜，因为要去抢他高奂的衣物而被不管不顾地砸在地上，这会儿碎裂成无数片，每一片碎片里都倒映着她身上的痕迹。
“高奂！”她喊得撕心裂肺，抬起腿用全身的力气，死命踹了身后的人一脚。“你不得好死！”
“哟哟，可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苏贵妃眼一转，也顾不得这屋子里的那股气味了，用宫扇敲了敲高奂的肩。“奂儿！你怎么能对你的太子妃下这样的狠手呢，把人家娘子都弄疼了！还有你呀，显瑜，”
这会儿连张娘子都不说了，“这可是太子妃，这么好的位子给你坐了，你怎么能咒太子不得好死呢？那你不就成了寡妇了？”
“寡妇？”
张显瑜被气笑了，“所以你家太子这个没有人要的东西为了找个太子妃，真是用尽了下三滥的手段。寻常人家，哄骗，欺瞒，这也就罢了，如今他这样，和强抢民女有什么区别！”
“你瞧瞧，话怎么能这样说呢！”
苏贵妃同屋子外头跟着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嬷嬷转身出去了。她回过头来，面上堆着笑，“太子终归是太子，你想，这日后等奂儿登基了，你不就是这一国之母了？这位份地位比本宫都还要高一些呢。再说了，我可是听说了乾州太守那个老家伙替他家大郎君来求娶你，这不仅没见过面，日后到底是不是那大夫人都不一定的……与其都是过没有感情的日子，还不如有个高一些的身份地位，平日可以多花些银子呢，显瑜，你说是吧？”
她才说完，大明宫外头便听见了一道有些怒意的声音。“朕和皇后倒是不知道了，原来这皇宫里面竟然还有贵妃当道的规矩，叫人在外头拦着人。”
苏贵妃听着外头的声响，抿着唇思索片刻，一把拉过这会儿已经神志呆滞的张显瑜，让她躲在自己身后。她听着步梯传来闷声上楼的脚步，又拽了几个宫婢过来，让她们挡住张显瑜的身子。
“陛下和姐姐莫怪，这件事儿，的确是妾想的不周到。但妾也是为了太子妃的名声，这人都……陛下到底是男儿家，还是多有不便。”
“太子妃？”
程皇后虽然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可这会儿见着苏贵妃脸上是一点儿愧疚都没有，怒意还是从心口涌出来。“你的儿子，欺占了清白人家的娘子，你竟然还有脸说……”
“罢了。”
高帝叹了口气，伸着手，拦下了程皇后的话语。“原本也就是想从三人里面择一个太子妃出来的，如今已经有了定数，明日朕便会让大公公将赐婚的旨意送到张家。太子妃，辛苦了。”
张显瑜躲在一众宫婢身后，蹲在地上抱着身子，整个人就像被吸干了精气神儿。
高帝没听见有人回应，于是又拔高些声音问着：“太子妃？”
依然是无人回应。
只是高帝显然也是没有耐心了，同身侧跟着的宫人说着“去把那怀了的宫婢带过来吧，再让人煮些兰妃茶。”
明玉这会儿才和寸涟一起从宫人的人堆里慢慢挪回到程皇后的身后，就听见了兰妃茶这三个字儿，望向程皇后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与惊骇。
那可是要让张家娘子还没成亲，就喝那宫婢的妾室茶。
她瞧着这一幕，心里面堵得慌。恰好在廊道里往支起来的窗外一眺，和躲在那石阙后面的人儿对上了眼神，于是便与程皇后轻声道了句自己需要去净手更衣，就跟着高帝派出去办事儿的一众人一起走了。
飞快下了步梯，又等着高帝的人全都四散着走干净了，明玉才赶忙拖着景山往大明宫后方的一大片假山石背后走，又上了折廊，绕了好些路，确认四下无人后，才拍着前胸，总算是能喘口气了。“我和皇后娘娘说了，我出来是去净手更衣的，时间不能拖太久。只是你这来回一次，居然能有这么快？未央宫和东宫之间可差了有些距离呢。”
“哪里快了，我都去了快一个时辰了，瞧你这儿那张家娘子都要接妾室茶了呢。”
面前的人只是交叠着双臂，歪着脑袋让脑后束着的发丝落到肩膀前面，脑袋里想到了什么，笑着挑起眼来。“怕不是我们明玉娘子心里一直惦记着我，才觉着分开没多久？”
“贫嘴，现在是说这种事儿的时候吗！”
明玉红着脸有些恼，只是心里面也并没太在意。张家娘子如今成了不得不当的太子妃，亲事还没成，大婚还没办，就这样着急着被逼着喝妾室茶，只一天的功夫，已经颜面扫地贞洁名声都不保了。明玉现在真是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方才张显瑜惨白着一张脸惊恐慌张的模样，要不是她贵人运还算不错，早早被寸涟带回了颐宁宫，自己又察觉到了酒杯里的异样，怕是如今落到如此下场的人就是自己了。
景山原是想说些松快话，好让她分散些精力，别总这样愁眉苦脸的，谁想她思索起事儿来当真是一点都断不了。无奈下，他只好长吁一口气，叹道：“你也都见了，未央宫里头大多要紧的人全跟着苏贵妃来大明宫捉人了，未央宫里头空得很。苏贵妃和二公主的住处，只在墙上摸了摸有没有暗格暗门，到底是皇宫中人，这件事儿就算是她们谋划的，何至于真的把证物放在明面上？”
明玉瞥下眼，才看见他窝在肘处下面的手指上蹭到了点墙灰。“没找到那勾天合的药，便是听见消息了？”
“我发觉同你说这些事儿真是太没意思了，都能猜到，显得我怪没用的。”
景山说着就想伸手去揉她的发顶，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灰，于是伸出的手只在空中画了半个圈，最后悻悻落到自己脸上，挠着鼻梁。“未央宫这回带人出来声势特别大，我就猜着要是真的和她们有干系，必然会趁着这个档口现身，无论是处理掉这剩余药粉也好，用完了药粉要处理掉原先放这药粉的瓷瓶纸包也好，还是往外传递什么消息也好，总会有人露了马脚的。果然才在那屋顶上面蹲下不过半盏茶，就看见了有个宫婢从未央宫的柴房出来。她很聪明，特意绕开了人多眼杂的大殿，甚至都不是从宫人的耳房里面出来的，也没有四周张望。要不是她出来的时候脚步迟疑了一瞬，我还当真差点把人漏过去。”
“我就跟着她去了鲤鱼池后面的竹林里面，看她拿了一袋子沉甸甸的钱给了一个东宫的侍卫，说的话依稀听着也是拿了钱办了事儿就把这所有知道的消息都吞回到肚子里，总之就是些寻常用以威胁人的话。起先我还没觉着有什么特别的，东宫的侍卫收了钱，转身就往东宫的方向回去了，可那个从未央宫里出来的宫婢却没回未央宫，转身往皇宫的西南角去了。”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纤薄的信笺，递到明玉面前。“这宫婢应当是个练家子，步子快得我都差点儿没跟上。这是皇宫西南角那棵槐树后面一块松动的砖下她放进去的密信，你瞧瞧这里头说的是什么。”
明玉将疑着把信笺接过来，特意背过身去，小心拆了封。
那里头的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大局已定，待到太子国婚十日后，夜半亥时三刻，城西焚星台。
城西。
焚星台。
明玉看着纸上的这五个字，心里忽然觉着这事儿好像比她想得还要复杂，那股和心跳一起鼓动的不安也顺着静脉血液流向全身，这会儿捏着纸的手越发冰凉。“城西，是占星卜运的地方，你认识的申二郎申家府邸就在那儿。除了占卜国运，其余便是锤炼铁器的工坊，上街明眼瞧不见，背地里却是皇宫侍卫腰间佩着的刀剑的出处来源。我虽没怎么去过城西，这些也都是听爹爹说的，但焚星台没有皇家的令牌是进不去的。”
景山连连咂舌，说京城真是上面富贵繁荣下面刀剑滴血。“连我一个原先在郦县只爱游山玩水推牌九打叶子牌的人，来了京城两月，都不由得开始谋划算计了。”
他瞟了眼依然是一脸沉色的明玉，想起来她方才从大明宫离开时，对程皇后说的托词，于是委婉提醒着：“你这一回净手更衣可不得了，免不得皇后娘娘要让兰嬷嬷去茅厕里捞人了。”
被这样戳着一提醒，明玉才总算回过神来，刚准备提着衣裙往回跑，却被身后的人攥住了手腕。她满眼着急着回过头，却见他耷着眼，一脸委屈。
“我都替明玉娘子打探到这么多消息了，你也不心疼心疼我。”
明玉迟疑一瞬，才想开口，却见他眼里有些湿润，莫名听见他声音里也有些颤。“景山只是想让明玉娘子帮忙擦个手，景山身上没带帕子，手指上又有前面为明玉娘子办事儿是蹭上的墙灰……”
“行，行。”她赶时间，心里面着急，哪怕是心里面实在觉着他这套状似撒娇的言语有些恶心，却也还是强忍着压了下来，从袖间抽出一块锦帕。“伸手。”
许是他一路奔过来时掌心出了些汗，和着那丁点的墙灰，这会儿就结在指腹上。她想用些力道去擦，又碍于他的身份，于是下手的力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在景山看来，只觉着手掌心里有猫爪挠着似的痒。
明玉听见头顶上面传来些微轻笑，忽然就有些面红耳赤着恼。“你笑什么？”
“我笑明玉娘子，擦个手都好像有些擦不明白。”
她有些听不懂，手上动作也就跟着停顿了一瞬。然就是这一瞬，却让他钻了空，从她的指缝间穿过去，与她再次十指紧扣。
“早前在大明宫里握了这么一下，我才一放手，明玉娘子就出事儿了；前面我去探消息，这么久的时间，明玉娘子却只觉得过得很快。我道明玉娘子心里面或许还是念着我的，所以呢，我叶景山，以后就和我这手一样。”
他举起他们相握的手掌，满脸认真。“无论明玉娘子再怎么碍于面皮薄也好，还没想明白自己的心意也好，我都会一直黏着明玉娘子，再不敢放手了。”
“我呀，这辈子可赖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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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佳期如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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