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帝闻言,伸手摆弄几下书案上的奏折,笑称没有。“小领主这是哪儿的话,大昇与西塬和亲的事宜,这是早在二十年前就卜出来的吉卦,这事儿永荣也是知道的。况且先前小领主在宫里面不是也瞧见了吗,永荣自己说了,愿意与西塬和亲,这是她亲口说的,哪里做得了假?”
拓跋淮戏谑瞧着那上头坐着的人,哦了一声,“先前还以为贵国的永荣公主同你们国师的儿郎私下里有着深厚的情意呢,吾这样一插手,这到底也有些于心不忍。如今有陛下这句保证,吾便放心了。”
他一顿,又道:“不过陛下这样未免也有些太不注重分寸。贵国的国师在大昇地位果然是高的很,倒是什么人家都想巴结着。听说陛下的苏贵妃请了陛下给苏家和那国师儿郎赐婚的旨意?这些日子吾也偶然见过那苏家娘子一面,吾虽并不了解其根本性情,却总觉着不太妥当。其实这些话本不该同陛下说,吾也知道,是有些大逆不道,但也是吾将陛下当作了未来岳丈,这才如实告知陛下吾的所想。陛下,君是君,臣是臣,这点道理,应当不用吾同陛下挑明着吧?”
高帝脸上原先假笑着的表情顿时发僵,半晌才缓慢道:“西塬向来以民风淳朴而知名,今日得见,果然言不虚传。小领主所言,朕会多加思虑的。今日小领主在朕这儿也说了这般多的话了,想来也是乏了,不若让人安排送小领主回寝殿?”
拓跋淮却只推掌,拒绝道:“不劳陛下费心,这送来送去有人跟在屁股后头的,吾总还是不太习惯,吾认路,自己走便成。”
贵客都这样发话了,高帝也不好再生硬把宫人往他身边塞,怪假惺惺的,毕竟他也不想同西塬交恶。目送着拓跋淮跨出了太极宫后,高帝这才慢慢将撑在书案上的手收回来,整个人窝进背后的扶椅中。大公公眼瞧着高帝面上有些发愁,哈着腰凑过来:“陛下,方才那西塬小领主说的话?”
“原先那道给苏家和申家赐婚的旨意呢?已经送出宫了吗?”
大公公掐着指头算了片刻,忙道:“这会儿应当刚出宫门。陛下,可要让人把旨意收回来?”
高帝犹豫半晌,最后还是点了头。“这件事儿也的确是朕有些心急了,毕竟苏妤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到了议亲的年纪,也就多依着她了。现下把旨意从宫门处撤回来,对苏家的名声可能有些不好,一会儿你亲自跑一回苏府吧,把上回朕得来的那柄玉如意送过去。至于苏妤亲事的事儿……”
大公公脑袋机灵,又是一顿哈腰,“便是近来申家忙于推衍天运,入了焚星台,此刻不适合议亲,改日再提。”
高帝颇为满意地瞧了他一眼,点着头,一挥手便让他退下去了。
等大公公的身影彻底从太极宫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高帝才慢慢眯起眼,隔空说道:“替朕给国师传召,就说今夜子时,务必让他到焚星台处等着朕,朕有话同他说。”
大殿后头忽然凭空冒出一声应答,轻微响起几步脚步声,于是大殿内再度陷入寂静。
焚星台。
这可不是个什么吉利的地方。
高帝撑着椅上的扶手慢慢坐直身子,眼角瞟见了一封露出一角的奏折,露出的表面上落了星点的灰尘,在这个每日都有人打扫的太极宫里头尤为扎眼。
他伸手,把上头压着的奏折一并搬开,从那最底下抽出那封奏折,缓慢将其展开,平摊在书案上。
那里头无非是数月前江北沧州一带呈上来的灾情与民况,满眼都是诉说着银子不够,粮食不够,重建房屋用的木材不够一类的话,这些月份里看得足够多了。要不是近来宫中也接连办着大事儿,如今国库里的现银也并不太多,剩余各地的赋税也还未呈上来,今年同西塬的商贸往来也才刚开始,也不至于让太子把这件事儿拖的时间这般久。
而在那末端赫然落着几个字。
臣沧州县令姚林协同江州、沔州、鄂州等七州县令于五月初七联名上奏。
高帝看着那落满了纸张的大红指印,心里不自觉泛着惆怅。
如今也是九月初的时节了,再往下走,天气就越发寒凉了。江北一带原本该是大昇产粮最多的地方,如今粮草锐减一半,这样下去,怕是江北的百姓们没法过冬了。
他这样想着,于是立刻提笔写着旨意,不多时整个皇宫里就传遍了。
江北灾情迟迟未能解决,是京城之疏忽。因而从即日起,皇宫内各宫上下份例用度收紧至原先的一半,京城里凡事家中名下铺子超过六家的,超出部分一律上缴地契;以人头计算,京城为官者,一人五百两银子,京城为商户者,一人三百两银子,下人一律按五十两银子一人为计算,超余部分一应上交国库,若有违逆者,一并押入大牢,依照轻重判处入狱时日;若有极力反抗者,当街斩杀。
这道旨令来的猝不及防,京城中的官员商户们一应来不及变卖家中财产,可官兵又来得异常的快,快到他们根本连掘地三尺去藏着那些金银财宝都得不到空。
自然也是有不服从的人,紧闭府门不让官兵进去装死的,在府门前推搡官兵的,拿了刀剑指着官兵口鼻的大有人在。官兵们毕竟是奉旨行事,底气足得很,来了出头鸟,一剑下去那人的脑袋就落了地。那些装死不开门的也都踹了门,推搡的也都被上了镣铐送进了大牢,不仅人身上背上了不好的名声,想守住的财产也是一丁点儿都守不住,只能无助地看着东西被一箱箱地往外抬。
于是不过一个时辰,京城里头就乱成一团了,但无外乎大家虽心里不甘,却也还是老实交了家中积压下来的钱财。其实人性便是这样,只要一个人脑袋落了地,其余想钻空子的便再不敢往外头探脚了,一个个儿都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脑袋身体分家的那个人。
于是连半日都没到,高帝手里便已经有了长长一条单子,里头齐整列着各个人家里头统计的搜出来的钱财珠宝,饶是他一个当了二十年皇帝的人都忍不住眼睛抽搐。
“难怪国库里头现银越来越少了,一个御史台主事,从九品的官,家里竟然也能搜出来三间铺子,八百两白银,还有十箱珠宝钱财……看来这京城里头的官儿,他们当得还真是舒服。”
大公公候在一旁,整个人身子抖得和筛子似的。高帝又仔细在那单据上面一家家点着人,末了才抬头瞟了他一眼,问道:“这上面,右三部的人和礼部的人交的并不多。朕记得,这兵部刑部工部三部的尚书,好像先前和郑老国公爷交情颇好?”
他这般平静着问,大公公背上却陡然冒着冷汗。“这个……奴婢一直在宫中跟着陛下办事儿的,朝堂的事情,奴婢实在是……”
高帝却揉着眉心道:“上朝的时候你也是在边上候着的,你若说你愚笨看不明白,是拿朕当傻子了。”
大公公浑身忍不住一哆嗦,咽了两口唾沫,才又把腰躬下去一些,缓慢开口:“郑老国公在世的时候,为官清廉正直,右三部的尚书大人们也时常站出来附和郑老国公的提议。在奴婢的印象里,郑老国公虽然广结众臣,却从未有过逾矩之事,君臣分明,是难得一见的忠臣,想来右三部的人应当也是知道郑老国公的为人,耳濡目染着学到了许多的好,所以这钱财也就……没贪很多。”
“你倒是替他们说话说得勤快。”
高帝半眯着眼,“郑老国公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面自然是清楚的。右三部的人愿意效仿已故的郑老,是好事,但只效忠于郑家,这恐怕不太对吧?”
大公公这时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跪在台阶下掌起自己的嘴,“奴婢该死,奴婢失言。”
“你起来。罚你做什么?”高帝将手里的单子往书案上一丢,“多找点人,暗中敲打一下他们便是了。”
大公公闻言,连忙在大殿的冷砖地上磕着响头,一起身便立刻出去找人办事儿了,于是偌大一个太极宫中,只剩下高帝一人对着眼前的单据沉思。
郑老国公。
郑家。
西平郑氏。
右三部。
他心里总有些不知名的感觉,像是一颗心横竖落不到位,却又不知是哪儿泛出来的不安。焦躁之余,他顺手端起书案上摆着的那盏茶,皱着眉抿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静下心来。
看着那茶盏上的描边雕花,高帝暗叹一声,趁着天色还尚且亮着,起身往皇宫中慢步走着。太极宫外头的宫人们眼瞧着高帝随身跟着的大公公忙里忙外地来回跑,这会儿高帝身边是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一个个儿地都腆着笑脸想往他身边挤,想着自己说不准哪一日就飞上枝头当皇帝陛下身边的随侍了呢,却全都被高帝摆手拒绝了,直言朕想一个人走一会儿。宫人们到底也担心自己哪句话哪个举动忽然就触怒了龙颜,于是只能悻悻站回了各自的岗位,心里满腔的不甘和怨气无处发泄。
高帝这样慢吞吞走着,不自觉就要往未央宫的方向过去。只是他才走了没几步,忽而嗅到了一股发腥的臭味,起先只是幽幽往鼻腔里钻,随着他逐渐往前走,这股气味便愈发浓烈。
他并不是一个嗅感很好的人,如今却被这股滔天的恶臭本能恶心着想吐。环视四周,周遭没有一个宫人经过,他心里觉着奇怪,捏着鼻子盯着那肠胃里的不适,缓慢朝着那气味的来源靠近。
扒开那低矮的灌丛,先是一方沾血的帕子映入眼帘。
接着便是好几根已经弯折成极不自然模样的手指。
他看着那里头歪扭躺着的瞪着混浊瞳孔的、脸色青灰的人,半晌才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是在皇宫里,甚至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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