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皇后闻言,面色顿时凝重起来。郑宽当初能甩开他郑家那好几房人当上这国公爷,心计和手腕都比寻常人高出一大截,也正因为心里清楚这一点,于是明白这时候贸然莽撞冲到东宫去,是绝不可能把人从他手里抢过来的。
不能明着硬抢,便只能智取。
她又想了半晌,而后才向外舒了一口气,转头无奈看了明玉一眼:“你这张嘴啊。”
明玉亦是没料到这一幕当真会发生,暗道着果然不能乱说话,一语成谶这种事儿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眼见着程皇后紧攥了半晌的拳,最终还是抬了步子,往大殿外头跨出去了,她便立即跟了上去。
从颐宁宫往东宫去的这段路平日约莫有两盏茶的脚下功夫,今个儿却都急得要命,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未到,明玉便已经跟着程皇后站在了紧闭着的东宫门扇前面。停了步子,趁着她喘息缓气的功夫,却见程皇后便已经提着裙裳衣摆,飞快往那几阶的台阶上面走,心中略显忐忑地叩响了东宫的大门。
过了半晌,门扇后面才总算有了动静。平日守着东宫的侍卫们往程皇后身后望去,见她带来的人并不少,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顿时便奔回到大殿中,请示着里头的郑宽。
然而郑宽瞧着那底下跪着的侍卫,又转头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高奂,却只平和地笑着请示:“殿下,皇后娘娘似乎误会我们了,您看是不是要让下人多去添几盏茶……”
“添什么?不过是太子妃回个娘家而已,这黄豆大点的事儿本殿都做不了主吗?”高奂却不甚在意,衣袖一扬,挑眼看着在一旁有些坐立难安的显瑜,“岳父如今是户部尚书,这多拨些银两的事儿,应当并不难吧?”
张显瑜抬起头睨了他一眼,“不是殿下方才说的吗,后宫不得干政,妾……不敢说。”
不知为何,高奂听见她自称一声“妾”,心里面逐渐有些异样的情愫升起,有些纠结,又有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暗爽与满足。这般想着,他看向显瑜的目光也开始有些变化了,一双眼缓慢眯了些,“无妨,本殿准许你说。”
只是张显瑜却仍然垂着头,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妾不敢。”
“你不敢?你其实敢得很,只是不乐意同本殿说罢了。”
她软硬不吃的这一面,高奂早都领略过了,先前几次三番想摸进她的殿中与她同床共梦,却是一次没成功,甚至还时常被她用剑刃要挟着不准动她。高奂原本想着,即便他对这个太子妃并没有什么情愫,但到底是个女人,况且床榻上多一个人也能更暖和些,没成想她是这样不解风情。
因而见着她这般扫人兴致的模样,高奂一瞬间回过神来了,在心里暗骂着自己怎么会对这么个女人起了兴趣,一定是近来没触着软香温玉的缘故,于是颇有些幽怨地偏头剜了郑宽一眼,以眼神传递着自己对于寻找“新鲜感”的诉求。
而郑宽呢,瞧见了高奂的要求,明面上不着痕迹点头,示意自己心里清楚,内里却不停腹诽,一个傀儡太子,没有兵权,没有实权,没有威望,一心只想着如何有更多的女人床/伴,实在是个成不了大器的。
但他忽得又转念一想:也正是他成不了大器,才能为自己所用不是?
等颐宁宫的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跨进前厅,可见着里头的情景以后又扥时愣住了时,他不着痕迹地偏头,瞧见了跟在程皇后身后的明玉,于是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皇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臣不过是受了张家之托,陛下之命,预备着要护送太子妃回娘家瞧上一面而已。瞧您这般兴师动众,是身子已经养好了?可莫要在外头吹了太多凉风,到头来下地走动没几日就又要卧回榻上了。”
他这话说得是一点儿君臣之别都不顾了,叫程皇后听着心里一阵阵得恼。咒人生病当真是不想积攒下一丁点的口德,可最气人的,是郑宽说得当真是对的,她的身子这些年的确是越发孱弱了,卧在榻上的时间是一年比一年多。
只是明玉这会儿眼尖同靠左坐着的张显瑜对上了眼神,原本是想询问她,郑宽所言,是否为真。可在与她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她只从里面感觉到了数不尽的绝望与担忧。
明玉心神一颤,再度抬起眼来看她,却恰好瞥见郑宽也正往自己的方向瞧过来,无奈之下只好收回了询问的心思,自己一个人闷头去思索。
如若真的只是回一次张家,那她至少应当从张显瑜的脸上读出些恨意,一如曾经在颐宁宫大殿中说话时那样。可方才瞧着,那绝望害怕的眼神,明玉似乎只在那日东宫回宫,她同自己说郑宽威胁着她,命她自证忠心时才见到过。
思绪瞬间停住,明玉顿时惊愕地抬起头来,却见张显瑜这会儿一双眼已经憋得涨红,强忍着泪意,缓慢眨着眼,示意她莫要声张。
于是明玉思索片刻,手臂慢慢攀上僵持在原地的程皇后,带着她往后微仰。“国公爷既说是领了陛下和太子的旨意,要带太子妃出宫回娘家去,我们自是不会拦着的。”
她瞧见张显瑜逐渐抬起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只是接着道:“可我们这儿也有急事,需要借太子妃一用。若不然,让明玉跟着太子妃一道去一回张家府邸吧,一来等回宫后一下马车我们便能带人回颐宁宫去,二来,明玉到底曾与太子妃是同窗伴读,也相熟些。明玉瞧着太子妃这会儿似乎有些紧张,大抵是要回门去的缘故吧,这种时候,多个人伴在身边,一颗心也能停放稳当些。”
郑宽摸不透她背后的主意,于是沉默半晌后,才慢慢点着头,答应了让她跟着。
马车不过大半个时辰后便在皇宫院墙外面停住了。郑宽与高奂先一步上了前一辆马车,等张显瑜往马车里头坐稳了,却见程皇后忽然从内苑赶出来,反握住明玉的手。
“你这是深入虎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景山怎么办?我们该怎么与阮尚书交代?”
然而明玉却只是安抚着轻拍程皇后的手背,曼声道:“再如何深入虎穴,至少也还有东宫在,他应当也不会对我如何。他不是还要让我嫁去他们郑家吗?我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他这美梦也就做不成了不是?”
可程皇后仍然有些不放心,逼得明玉是连声宽慰了好半晌,才总算踏上了杌凳,弯腰钻进了马车里。马儿嘶鸣,车轮滚动起来的那一刻,明玉心里那抹不安的情绪忽得再一次翻涌上来。
张显瑜探身去瞧她的脸色,担忧道:“其实你本不该来的。今日这趟回娘家,明面上是我这个当太子妃的回门去,其实就是我那个便宜爹,他允了郑宽二万两银子,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可郑宽呢,转手就把这笔钱财说给了高奂听,说是我那个便宜爹对东宫的一份心意。但如今陛下下了那缩减用度的旨令,哪儿可能拿的出这样大一笔现钱出来?我便想着,大概是原先我那便宜爹欲要挪用户部的钱款,先用来‘孝敬’郑宽,而后等郑宽慢慢替他填不上这个空缺,虽说是直白同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却也是让他郑宽有了把柄好拿捏。我那个爹是真的蠢,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叫张家和我都在他郑宽那儿失了信誉。我虽不知道今日郑宽这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但我觉得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明玉听罢,伸手将侧面的窗帘撩开些,好叫外头新鲜的空气流进来。昨夜后半夜似乎落了场雨,这会儿一清早的,地上被雨水打得漆深潮湿,越往冬天走,地里面越是透着凉。一阵刺骨的冷风卷进来,激得张显瑜一哆嗦:“明玉,你做什么呢?”
“前面我瞧郑宽的模样,如今是越发不乐意去藏匿了,那点儿狼子野心全都写在了脸上。”明玉蹙着眉,一双眼盯着外头不断往后滑移的铺子门面,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伸出半个脑袋,仰起头望着天,“这地上湿滑,空气里却干冷得很。天色也阴沉,似乎要落雪了。”
张显瑜听不明白她的话外弦音,歪着脑袋道:“那这意味着什么呢?”
明玉这才缓缓收回手,任由那布帘子垂落,击拍在马车的窗台上。“秋日肃杀,冬日萧条。这座京城里大概要出些大事了。”
“我只怕这些事儿,迟早会卷到我们身上。”
张显瑜一愣,一颗心也跟着冷淡下来。“不是迟早,怕是已经落下来了。我今日总有种预感,等我从张家出来,无论如何,他郑宽都要逼着我去行那厌恶至极的房事,甚至还是当着他的面,和那高奂。”
明玉闻言,心里一紧,“真的除了服从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张显瑜沉默良久,眼里逐渐没了光亮。她默默点着头,“有是有。”
“就是有点,得不偿失。”
她自喃片刻,忽然重新抬起头来,努力在明玉面前挤出一抹笑。“我的事儿毕竟已经是个定局,说再多又有什么必要?倒是你,我这心里面疑惑得很,往日他郑宽不是总要把郑泉越往你身边放吗,怎么今日出宫了,这样好的机会,倒是一点儿都没与你提起来?这不像他的做法啊!”
明玉闻言,亦是有些发愣,随即才总算反应过来自己先前一直时不时有的心慌是从何而来。
然而不等她继续多想,张家府邸便已经到了,几人纷纷从马车上踩着杌凳下来,张显瑜颇有些不情愿地与高奂并肩站着,等府邸里头的张尚书与张夫人出来跪拜迎接。
张尚书暗中瞧了郑宽一眼,在接应到他毫无温度的目光后,霎时吓得缩着脖子重新低下了头,再不敢去看那几个站着的人了,只侧过身子,引着几人往张家府邸里面走。
只是明玉正准备跟在张显瑜身后往张家府邸里跨时,却见张家门前的侍卫往她面前一堵,将她与正往府邸里走的人生生分隔开。起先是有些不解,而后自己一偏头,瞧见了身边又是似笑非笑的郑宽,心里顿时打起了鼓。
她作出疑惑状问道:“不是说进张府去吗?”
“是你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明玉正准备继续同他辩解时,却见郑宽的动作出奇得快,一瞬间凑到眼前,伸了手,用力掐住了她的脖颈。“太子妃背叛我,张家背叛我,如今连我的亲生儿子也跟着一个外人一起来哄骗我。你们当真是好本事啊!”
“昨夜你在金吾狱里,不是说,觉得你先前是瞎了眼,一腔真情错付了人吗?你不是厌恶那叶景山吗?今日我便给你机会,让你罚他,让你出气,可好?”
他紧紧掐着明玉脖颈的手逐渐用力,即便是明玉双手死死抠着他的指缝,却也挣扎不开。她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脸蛋涨红。
然而郑宽却依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倒是笑得愈发瘆人,整个人像中邪了似的,“阮小娘子这样聪明一个人儿,一定发现了,平日我都是能让泉越接近你便让他凑过来吧?可今日他不在,你猜猜,他在哪里?”
他看着手里的人逐渐呼吸不上来,轻微皱起了眉,手上的力度却仍然继续收紧,贴着她的耳朵笑道:“让我告诉你吧。你当我是傻的,是瞎的?你同泉越非得搭这么个拙劣的戏台子,演给我看,我不装傻充愣一下,哪儿能够满足你们呢?我呀,把泉越,和叶景山,一并都绑起来了,怕你说我厚此薄彼,所以一并都只让他们穿了一件最单薄的粗麻衣裳。我知道你去过金吾狱,你知道前往金吾狱的路线,所以,我把泉越绑在了金吾狱外面的刑场里;而那叶景山呢,我把他绑在了刑部的刑场里,你说说,多么巧啊,这皇宫之中唯二的两处刑场,正好一个在西北角,一个在东南角,只够你顾及一边。我呢,会给你一瓶上好的金疮药,而你只能救下一个人。”
“三炷香过后,刑场的人便会立即开始行刑,你说说,这初冬的天气,只穿一件粗麻衣裳,还要受鞭刑,这得多折磨人呐……”
郑宽说完,手上才猛地一松,明玉顿时大口汲取着空气,四肢无力瘫倒在地上。
一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侍从,手里端着三根线香,恭敬递给郑宽。郑宽慢慢从那托盘中挑起一根来,斜睨着眼看地上缓着气的明玉,轻笑着接过侍从手里的火折子,将那线香点燃。“阮小娘子动作可得快些了,这香火燃烧的时间可不会等人,这会儿风也不算小,可是会缩减时间的。”
明玉用力呛咳着,企图将喉咙里的异样不适咳出来,却在听到郑宽这样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后,整个人再经不起一丁点的磨蹭。她恨恨地抬头瞪了他一眼,作势便要解了马车上牵着的马,却被郑宽笑着制止。“阮小娘子,这是打算让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走着回皇宫去?”
明玉听着这话,心里顿时不安起来。张家府邸她之前虽来过,但也是乘了马车过来的,如今且不说让她去把景山和郑泉越其中一个人从鞭刑中救下来,她连怎么往皇宫的方向跑都不太清楚。
可统共就三炷香的时间,她硬撑着从马车上跳下来,只能咬着牙,将肩上系着的大氅往自己怀里一团,抱着它朝着印象里来时的方向奔去。
冬日的风凛冽如薄刀,割在脸上生疼。她一个在京城深闺里养了十四年的世家娘子,如今为了三炷香,为了救人性命,不得不莽撞地在京城的长街上奔跑,没有任何遮面用的东西,没有刀剑能御身,没有马车能行便利。
她眼瞧着长街前面有一个个的凹坑,里面盛着昨夜的雨水,明知前路湿滑,却还在飞快往前奔。如今哪里还管的了名誉不名誉的事儿,只有在湿滑的路上摔跌,又飞快撑着满手的污泥脏水站起来,而后又接着滑倒,紧接着再站起来,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
她不认路,一连闯了好些个死胡同,一路问了好些个铺子的路。她跑得发髻松散,忽得想起头上还簪着景山送她的那根步摇,于是心惊着往头上摸,摸了好半晌,才总算将那步摇小心塞进衣襟里,而后又是心焦着往前奔去。
此刻她真是无比后悔,若是自己这些年在闺中能多跑几步,此刻自己也不至于跑两步就摔一跤,如今是一炷香都快过去了,自己却连阮府的正门都没见到。
明玉原想着,自己只要跑得快一些,一双眼睛盯着瞧地上的水洼,注意着避开那些湿滑的地方便足矣,可偏生不巧,睫毛上架住一小片雪白的冰凉物。她仰起头,却见天上飘飘洒洒往下落着雪花,空气中又飘起一阵风来,却是比先前还要冻人。
长街两旁的百姓们瞧见了今年冬日的初雪,一个个儿地都将雨棚子伸长了架起来,街边亦有孩童逐渐笑着出来,在不断变大的风雪中笑着蹦跳。
可明玉瞧着这场雪,心里却堵得慌,难过得直想落泪。
这样冷的天气,这会儿又下雪了,景山身上这般多先前留下来的鞭痕都尚未好完全,一淋上这雪,不知该有多疼。
她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心疼他,脚下的步子越是想加快,却越是叫她摔跌,疼得直不起身来。
掌根与膝上蹭着凹凸不平的地面,蹭出一道道血痕来。天上的雪却越落越大,落在她手上的伤处,刺得明玉骨子里一阵寒凉的尖痛。
可她却像感受不到似的,一双眼被寒风吹得通红,只麻木地在风雪里起身,一步步往皇宫的方向靠。
她在心里不断恳求着老天爷,恳求他开开眼,让那三炷香燃得慢些,再慢一些。
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
她一定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
今天有点忙,眼压有点高,写得略微少一些,请求原谅QAQ
撑不住了去休息了,看到这里的读者宝贝们也要好好注意休息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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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碎玉苍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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