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在天旋地转的时候,会突发奇想,想脚踏单车,直奔月亮而去。
02.
九月说是早秋,实际上还是很热。傅月扎着高马尾,发梢因为低头,沾在了脖颈的皮肤上,黏腻又难受。她从桌兜里又翻出一根皮筋,把头发盘起来。刚盘起来没多久,后座的男生伸手拽她发圈。等她转过身,又讨好笑着说不是故意的。
傅月脸皮薄,他这么嬉皮笑脸道歉,自己也不好意思追究,只能一边整理皮筋,一边在心里把人骂了八百回。朋友都说她这种性格就是领导最喜欢的敢怒不敢言,具体参考周末的时候班主任麻烦傅月录舞蹈视频,傅月就算再不愿意,骂骂咧咧好半天,最后还是会爬起来,一遍又一遍录制,给出最好的一版。
就算怨气冲天,也从不抵抗。
简直就是古往今来最受欢迎的“乖乖女”。
乖乖女,这个词傅月一点也不喜欢,有时候她也会板起脸来说自己讨厌这样的说法,又或者制止周围的人这样形容她。然而很容易适得其反,大家会笑得更欢,说她板着脸也是乖乖女,生气就是乖乖女的典型生气表现。
诉求不被听到,反而轻飘飘揭过她的怨怼,更让她郁闷了——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听懂冷静的生气。
更加不想和周围的人有什么太深的交涉了,总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于是一路走来连朋友都不算多。明明只是不太愿意深交,最后得到个不好相处的名声。
不过傅月现在也不太在意,同窗是同窗,不是同生共死的什么羁绊。只不过是慢慢学会了合理发泄自己的怒气:比如因为知道这件事非做不可无力回天,所以嘴上毫不留情地痛斥,借此来宣泄自己的不满、调整心态,然后把任务完成。
比较成熟的说法是,哄着自己当牛做马。
一款非常典型窝里横。
03.
毒舌归毒舌,大多数时候还是保持友好的。虽然大多数人都是泛泛之交,不过也是有几个玩得不错的好朋友。
在这之中有一个人很特别,年纪比她小一些,是高二的学生。其实作为高三生很少能接触到学校的一些活动,甚至于参加运动会也会受到限制,更别提花时间和同校生接触。少有的几个能踊跃参与的活动,也就只有大型节日了。各个班级合作表演一些节目,也算说得过去。作为舞蹈生的傅月,当然避不开表演。
她们是开学典礼上认识的,据说是高二新上任的宣传部部长。
能和她成为朋友,全靠意外——也可能是命中注定。
那是傅月第一次摸到烟,虽然不是自己主动得到的,但她还是拿着烟看了很久。烟草的味道并不刺鼻,很难想象点燃以后为什么气味会变得那么冲。她捻着烟头的一小节棉花,还没怎么闻,有个女生突然走了过来。
她看起来有些僵硬,打了个招呼往傅月身后走。手里的烟在指尖滚了一圈,有人在,傅月也不会真的碰这个。对方在她身边来来回回徘徊,僵硬的举动像是会传染,傅月也有些直楞。跟个兵似的,往那儿一站,一动不动。直到对方掏出来一个纸箱子,傅月心里猜那是过几天表演的道具。
等她走远了,傅月偷偷松了口气,从道具筐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望着上面的酒店印花出神。
还没等她下定决心,那个女生又杀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青皮橘子,李元霸似的气势汹汹朝她过来。傅月几乎要把手里的烟捏扁,生怕她下一秒就把青橘当大锤砸在她脑袋上。
近一步、再近一步,然后青橘塞到傅月手里,来人意有所指:“排解压力的办法有很多,学姐加油!”
一句话落地脸跟霞光一样红,傅月剥开吃了一瓣被酸得心底直骂,什么学业什么表演什么比赛全都被酸得皱成一张纸,看都看不清,更别提愁了。她几乎是脑袋空空如也的,把手里的橘子机械性吃完。等最后一瓣塞到嘴里的时候,指尖只有青橘的涩然,闻不到半点烟草气。
就连那支犹豫不决的烟,也下落不明。
那支烟另有其主——典礼前几天的一次彩排结束,傅月在后台换鞋。舞蹈社的大姐大路过她身边,去而又返,塞给她一支烟。
大姐大是真的大姐大,烟也是真的烟。这个烟出名到傅月都知道一支烟要十多块钱。她顺势坐在傅月边上,拍拍傅月肩膀:“有压力的时候得想办法排解,光憋着算怎么回事?”
一直到大姐大拍屁股走人的时候,傅月都是懵的。她甚至没和对方说过几句话,却在这种时候收到关心。
“你和她认识?”边上有人和她打听。
傅月摇头:“只是以前在一起上过几节舞蹈课。”
04.
说起来,真的不可以以貌取人。
就像总被认为很厉害的,会有很多人喜欢的傅月,其实鲜少收到善意。因为长期的舞蹈练习加上走读,她和班上同学的交集并不深,一开始她还没有注意,等到反应过来想要融入的时候,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像这一支对中学生来说算不上“好东西”的烟,或者青得让人倒牙酸的橘子,其实是值得珍藏很久的东西。
不过最后她也没有谢谢烟,或者青橘。
傅月和那个送青橘的女生熟悉起来,完全是因为对方的主动。她很开朗,有几次傅月去参加她们宣传部的活动,总能能看到她说起什么话题之后放声大笑,见牙不见眼的,完全不顾及形象,笑够了一抬头看见傅月,就会招手呼喊她。
也不是很在乎周围若有似无的打量,好像天生就习惯了被注视。相较之下,只有在台上才能顶着众多目光,下了台就无所适从的傅月,显得更为局促。
她其实也不常邀请傅月来,只是偶尔遇到好看的表演,有趣的活动,就会请傅月短暂坐一会儿。后来在傅月若有所思的打量里,终于老实交代:“其实是因为只要听说你来,就会有很多人来报名……我承认确实存了一点私心。但是我也很喜欢你来,你身上香香的,还从来没有不耐烦过。特别温柔的大美女,你多来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傅月心说那是因为我心底已经骂了八百回骂够了才出发的。
又听她说:“你每次来,都会轻松和快乐一点对不对?每次结束的时候,你都会比来的时候开心一点点,这就是我邀请的意义之一。”
她心想这个人不愧是宣传部的,几句话就让人萌生出想要一直听下去的**。
从前有说过漂亮的,也有说过乖巧的,还有夸过脾气好的,大多数人说这些都带一些目的。像她这样诚恳说的,实在少见。
傅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能帮到你我也很高兴。”
她实在不擅长拒绝,更别提这好意的邀约。
女生咧开嘴笑,眼珠子滴溜一转,看起来又有什么鬼主意。紧接着做贼似的,凑到傅月耳边小声说:“我知道你在高二有看上的人。”
原本没这么表情的傅月顿时脸色僵硬,像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似的转过头,骨头似乎都会嘎吱响。然而后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抛出了多大的炸弹,只是撅了一下嘴:“当局者迷,你自己没发现吗,每次有高二的学生过来,你都会打起一百个精神来看是谁,太好猜了。”
傅月没接话,她收回视线,垂下眼帘,黑笔在白纸上画出凌乱的线条。很久以后,她才小声说:“不是看上。”
不是什么看不看上的,也不是渴望有拥抱啊牵手啊什么的亲密举动。其实她只是单纯的想再见沈束一面。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想见见他。
05.
最近学校停车棚里多了特别多单车,其中山地自行车数量最多。因为担心车辆被偷,学校甚至在车棚的位置多加了两个监控。
起先傅月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毕竟高中生流行一件事物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没有太多自由的时间接触互联网的时候,周围的一点变动都会引起许多人的效仿。
直到有天她走在通往校南门的大道上,身后有辆自行车蹭地冲过去,大概注意到是她,还回头打了个招呼:“早啊傅月!”
是她不认识的人。
随后一辆自行车不急不缓从她边上经过,快早读了,和傅月一样慢吞吞的人实在少见。尤其是当这辆自行车似乎亦步亦趋跟在自己后面的时候,这种诡异感达到了顶峰。
她忍不住回头,是骑得慢到车把手左歪右扭的沈束。见她回头,咧嘴笑着抬抬下巴算是打招呼:“哟!后脑勺真长眼睛啊。”
傅月嘴上也不客气:“我也没想到你真腿残。”
这种时候还能一点不着急的估计也只有他们两个。傅月想了想,好心提醒他:“要早读了,年级主任会点名的。”
沈束两脚时不时蹬地,自行车跟它的主人一样慢悠悠往前。他歪头看他一眼:“不是还有你吗?”话音刚落打铃了,沈束视线在傅月垂至肩头的发梢上停了一下,又说:“你还没整理仪容仪表呢,咱们半斤八两。”
他说完,就见傅月神色怪异。然后他也有些犹疑:“……你什么情况?”
傅月抿了下嘴唇,莫名有些心虚:“我要去舞蹈室练习,本来就不参加……”
沈束蹬着自行车刷的走了。
头都没回一下。
06.
傅月其实也想过骑自行车的,走读生在适合的天气骑自行车确实方便不少。但不知道是哪根神经不对,怎么也掌握不好平衡感。明明跳舞时可以做很多高难度动作,却拿自行车无可奈何。
她记得她第一次上自行车的时候,朋友在后面替她扶着,维持平衡。听说练习自行车的时候,像这样有人在后面扶着,慢慢松手,骑车的人就能掌握到平衡的要领。奈何傅月是个奇葩,身后的人一松手,她马上就能感觉到。心一慌,什么平衡平稳全都白搭。
高中的时候大家没少拿这事儿开玩笑:“等傅月学会自行车了我就能考年级第一”。更有甚者说,傅月学会骑自行车,就和鱼上岸一样希望渺茫。
流传度很广,具体表现在连沈束都知道了这件事,在某天清晨骑着自行车悠哉悠哉绕着她转圈。像一只战胜的公鸡,昂首挺胸,就差把手下败将几个字写在脸上。傅月也不是个能忍的,问他:“你前几天没迟到?”
沈束面色僵了一下,皮笑肉不笑:“你怎么还靠双脚?”
怼归怼,总的来说还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沈束问傅月:“要不要坐上来,我带你过去?”
“山地自行车哪来的后座,”傅月没什么表情,“你电视剧看多了?”
沈束不以为然,拍拍前面的横杆:“这儿也能坐啊。”
傅月面无表情点头:“是啊,在你脖子上坐得更稳。”
沈束先是一愣,然后盯着傅月看了好一会儿,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乐不可支说:“傅月你有病。”
说的是有病,语气却弯弯绕绕,好像说的是有意思。
傅月你真有意思。
也可能她听错了。
07.
可惜直到高中毕业,傅月还是没学会自行车怎么骑。一怒之下居然在毕业后的暑假一个月内把驾照考了出来,给她的学不会自行车找到了非常好的借口:“我天生是开车的”。
这话被沈束知道之后,又是一通阴阳怪气的复述。傅月也不恼,只是笑眯眯看着他:“我毕业了,不用上早读了。”
这茬在两个人之间就跟翻不过去的一页一样,沈束翻了个白眼给她。
傅月在那之后没怎么和沈束见过面,直到九月份她心血来潮跑回学校,看望复读的同学还有自己的老师。她去的时候是下午四五点,部分走读生会回家的时候。
她拎着从潮湿买的一大袋零食往里走,只不过几个月,学校居然又翻新了一次,走在学校的香樟树下,一切恍若昨日。她脚步轻快,沿着大道往里走。耳边突然传来车铃声,傅月停下来。
是沈束。
他抬抬下巴:“来就来呗,还带东西,这多不好意思。”
“是给你的吗,你就伸手,”傅月嘴上这样说,实际上懒得和他计较,打开袋子,“超市买的,你有喜欢的可以拿点。”
“拿点?!”沈束拔高声音,故意大惊小怪,眉尾嘴角往下一拉,“是单我一个人还是别的人都有,他们都有的,我就不要了。”
这什么死动静,还真是一点没变。傅月收回袋子:“不要最好,给你也是浪费。”
“别呀!”沈束眼疾手快从里面抽出来一袋果冻,在她面前晃晃,“谢了啊。”
他眼珠一转,傅月心说不好,这人又要说什么垃圾话了。
果然,沈束却撑着车把手,往她身边靠了点,小声喊了一句:“我找人把你微信推给我了,小梨花,通过一下好友申请呗。”
傅月有些懵,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有人喊他。
沈束挥挥手往那边去了。
傅月看着他往那群人过去,男男女女,一群人嘻嘻哈哈,一块儿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往校外骑去。保安从亭里探出来半个身子,操心得脸都皱了,喊着慢一点。沈束明朗的声音就在风里荡开:“知道啦——”
他今年高二,他炽烈开朗,他像肆无忌惮的太阳。从不吝啬善意和友好,虽然毒舌,但伸出的手是真的。论迹而言,沈束是一个很阳光、很明亮的少年,正直明理,意气风发。
傅月攥紧了手里的袋子。
她在意沈束说的好友申请,但更在意不会骑自行车的自己。
傅月最后还是没通过沈束的好友申请。倒不是不想,她原来的手机泡了水,新买的手机看不到好友申请。她本来问了学弟沈束的联系方式,可在看到对方头像上明晃晃的“高三勿扰”以后,犹豫再三,没把消息发过去。
沈束骑单车的时候,没有拉上拉链的衣摆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傅月不会骑单车。
08.
大学的时候傅月不死心,用奖学金偷偷买了自行车,放在宿舍楼下。
有次期末,学校没什么人的时候,她悄悄拉着自行车到操场去练。操场上空空荡荡,傅月抿紧嘴,慢吞吞踮着脚往前,接着她一只脚踩在脚踏上,另一只脚在地上维持平衡。就这么试了一圈,傅月试着把另外一只脚放上去。刚放上去的时候车就开始摇摇晃晃,她怕车子就这么倒了,赶紧蹬起脚踏。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还顺畅无比的车链条,此刻怎么也踩不动了。像年久失修,早就生锈了一样。
下一秒,天旋地转间,傅月连人带车狠狠摔了一跤。
天气不算热,她穿着长袖,手肘的衣料居然破了,皮肤上擦出一小块红痕。
塑胶跑道上零星走来几个人,远远看向她,有女生上前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傅月摇了摇头,撑着地爬起来的时候,动作一顿,扶着对方伸出的手站起来,小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她们问她是不是摔疼了,眼泪都出来了。
傅月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几乎是有些呆愣地接过对方递给她的纸,又木讷说谢谢。
后来那辆自行车不知道被谁给偷了,虽然傅月怒气冲天在校园墙上狠狠骂了偷车贼,但被偷了就是被偷了,蒸发了似的。那地方又没监控,只能自认倒霉。
09.
过年的时候亲戚家的小孩儿骑着山地自行车来炫耀,大人家长里短的聊着,提起傅月也会善意笑一句,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真没学会单车。
傅月只是挂着笑,一言不发。
她静静看着单车座椅前的横杠,恍惚想起失衡时的眩晕感。
人有时候会有些迷信。
比方说写下心事时,假想对方也这样偷偷喜欢自己;比方说深夜蔚蓝色,幻想在见面之前对方也辗转反侧彻夜不眠;比方说周围出双入对,设想自己也能学会单车,和喜欢的人并肩。
但有时候这样也不好。
傅月总共学过两次单车,均以失败告终。她想起沈束在过减速带时甚至能把车前轮拎起来的游刃有余,重重、重重叹了口气。
摔下单车的眩晕感,在长大以后也没有消散。她没有忘记那个少年,只是挫败间隐约觉得,骑单车和步行的人,或许不太适合同路。
10.
是她在荫下走太久了么?
太阳好像把她遗漏了。
她有一点想念沈束。
一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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