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三伏炎蒸,汗流如雨。此时也不过是刚过夏至没几日,毒日头就已从卯时挂在天上炙烤着大地。苍梧山的山道上,一素袍少女,身负一柄长剑,头戴一顶帷帽,走在布满树荫和青苔的山路上,汗水顺着她的下颌一滴一滴砸在石板上。
她停下脚步缓了一口气,踮起脚尖撩起帷帽的纱帘看向山下道路的尽头,“呼……就快到了。”
山脚下,即是临安县城。
少女快步走下让她脚底打滑的青苔路,心中暗骂着自己的轻功还是不够火候,踏上了进入县城的大路。
虽说正是炎炎夏日,但临安县城内市集一直都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然而此时面前的临安县城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上个月来时还是人来人往的街道现已是空无一人,曾经两侧挤满的摊贩、高挂的布帘、各色迎风飘荡的招牌,早已经半挂半落,摇摇欲坠。街道两旁的商铺大门紧闭,有的则被砸得千疮百孔,一扇扇都好像蒙了一层看不透的灰。
少女心头一紧,站在进入县城的石牌坊前。
鼻间闻到的,是浓重得吹不散的血腥味。
看着这个上个月还繁华热闹的街市,少女心中萦绕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一阵裹挟着**血味的风吹过,使得她头皮发麻、脊背发寒。
天空阴沉沉的,原本的日头也被乌云掩盖,很快将有一场大雨来到。
循着记忆顺着街道走进县城,少女七拐八拐来到一家大门紧闭的商户前。那门板上赫然印着几个血手印,边缘有被人拿重物粗暴地砸坏的痕迹。而头顶上草药堂牌匾也已经倒了一半,摇摇欲坠。
少女心下骇然,喉咙发紧,忙抬手敲门,“林大夫?您在吗,林大夫?”
“嘘——”
只听楼上传来一阵急切的嘘声,少女抬起头,隔壁商户二楼的窗户被打开,一个妇人堪堪探出半张脸瞪着她,“你小点声!闹出这么大动静再把那群恶鬼引来!”
“恶鬼?”少女不解地皱起眉头,撩开帷帽的纱帘仰脸看向二楼,“请问大姐……”
“嘘——”妇人更是急切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前让她噤声。
妇人见少女的脸庞满是未经世事的稚嫩,犹豫地回头看看屋内,又伸出头来四下看了看确实是无人在附近,随即冲少女招招手,“过来罢,我给你开门你进来。”
不出片刻,隔壁一楼的门板被人从内部抬开。少女也不再多言,抬腿迈入其中。
“你这个小囡,怎么一个人闯到这鬼地方来了!”昏黄的烛光下,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啃着手指的婴儿,脸上写满惊慌与疲惫。她声音低沉,像压抑着什么似的,目光在少女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向门外,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少女此刻即使是再懵懂无知也意识到此地的情况非同小可,她向妇人抱拳行礼,“多谢大姐提醒,是在下疏忽了。小辈乃苍梧山玉虚派弟子花落云,今日特地下山来临安县城林氏医馆帮师父抓药,却不想……”
“别说了,”妇人忽然上前伸手捂住花落云的嘴,“低声些……”
花落云不解,但仍照做闭嘴。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切的脚步声,在门口仿佛迟疑了片刻,又匆匆跑远。妇人等了片刻,确定那阵脚步声不会再回来后才浅浅松了一口气,放下手来。
花落云盯着妇人,“……大姐,此处莫非遭遇了山贼?”
妇人苦笑,“这比那山贼还要毒,”她转身走向厅堂,从八仙桌下扯过一张圆凳给花落云示意她落座,“简直就是恶鬼!”
花落云解下背后的剑放在桌上,坐到妇人的身边,“何出此言?”
妇人打量了一下花落云的佩剑,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她身上绣有祥云的素袍,“小囡,你真的是山上那个什么玉虚派的?”
花落云点头,“千真万确。”她从怀中掏出临行前师父写的药方,“您看,上面有我师父的印。”
妇人好像不识字的样子,草草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是玉虚派的那也好,不下山也不知道这些肮脏事。”她叹口气,眼圈翻红,声音微微颤抖,“小囡,听姐的话,回山上去吧,千万别再下来,告诉你的师父关好山门,可别让人上去。”
“大姐,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大夫的医馆怎么就不开门了?”花落云把药方揣回怀中,心下好生不安地问道。
妇人摇摇头,“本来这里直到上个月还好好的,然而自打半月前一伙恶贼人上了岸,就一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从上虞一直打杀到了临安。他们不是本地人,听说是东边海上那里坐船过来的,我家男人说他们叫什么倭寇,依我说他们就是一帮恶鬼。”
她说着,泪如断了的珠串落在怀中婴儿的襁褓上,“我男人说他们本来人不多,但是我们本地的恶人更多,没几下就勾搭上了,和倭鬼们混在一起做起了下流勾当,又是打又是抢,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你听说了没有,在会稽那边,他们直接抓了男丁跪在那里砍头,一排排挂城墙上……”
花落云的额头渗出一阵细密的冷汗,手微微发抖,“那,隔壁的医馆……”
“可别提了,”妇人转头,仿佛不忍看花落云的表情,“几日前那倭寇和恶贼来到了临安,几乎把城内都抢光了。林大夫的医馆里有珍贵药材,被他们又砸又抢夺了个精光,儿子几个月前刚没,儿媳还挺着大肚子,他们竟然……剖开她肚子赌里面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花落云感觉一阵反胃,捏紧了剑鞘。
妇人吸吸鼻子,“老太太当场就吓死了,林大夫也疯了,说要跟他们拼命,直接被倭鬼一刀砍死了。”她说着,闭上了眼睛,仿佛那一幕还在眼前。
花落云低下头定了定神,慢慢一根一根松开紧紧握着剑鞘直到僵硬的手指。
她深深地呼吸,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上个月下山来医馆看望林大夫时那一家人接待她那乐融融的情景。
花落云鼻子一酸,她临走前林大夫的儿媳往她怀里塞的蜜饯她都舍不得吃,拿回山上分给小师弟小师妹们,自己的那一份还用荷叶包着藏在柜子里。
她看着黑黢黢的地面,半晌过去才看清楚那摊水渍是自己滴下来的眼泪。
花落云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吸吸鼻子,又抬起头看了一圈空荡荡黑漆漆的里屋,“大姐,那你呢?”
“我,呵,”妇人抚摸着怀里的孩子,“我男人藏在后院透过墙缝看到林大夫家的事,赶紧回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把我藏进了地窖里,还嘱托我如果他不来开地窖门的话不听到第三遍鸡叫我不能出来。”
她转头看向屋内角落里的地窖口,旁边是一口装粮食的大瓮,已经空了,“我男人把娃娃塞我怀里,用瓮堵住地窖口。我就等啊等,但是我老是等不到他来,我也等不到鸡叫。后来我想明白了,鸡肯定都被倭鬼们吃光了,怎么还会有鸡叫。我等到我的娃娃怎么也嘬不出奶水的时候我就用劲把地窖门推开了。现在从我出来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我也没等到我的男人回来,我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花落云咬紧牙关,她感觉腮内的肉已经被咬出了血。
妇人伸出手,握住花落云的手腕,“小囡,听我的话,等天黑了就走吧,这里不能留。”
花落云直直盯着妇人的双眼,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留在这里也不成,跟我上山回玉虚派,我让师父给你安顿一个住处。”
妇人顿了顿,眼神暗了下来,“我不能走,我还要等我男人回来。”她慢慢地抽回了手,“你走吧小囡。”
花落云向四周看了看,水缸里没有水,瓮里也没有米和面,她认为妇人大抵是疯了,叹了口气,“大姐,你独自住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外面又都是倭寇,这对娃娃也不好。”
妇人看着花落云苦笑,“小囡,我只要还在这里,我男人就能回家。”
花落云见妇人如此坚持,便不再多言。她浑身上下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最后只能摸出一些碎银和铜板。这些都是她攒下来留着每次下山到城里给自己和小师弟小师妹们买糖人吃的。
花落云拉过妇人的手,把碎银和铜板塞到她的手里,“大姐,照顾好孩子,保重。”
这妇人的后院和林大夫的医馆仅有一墙之隔。花落云信步走到后院,目测了一下围墙高度,双膝轻屈,小腿绷紧,轻轻一跃,脚尖踏过围墙顶,如羽毛一般落在医馆后院里。
半月前大师兄从山下归来,身负重伤,玉虚派内长老却一个个噤如寒蝉闭口不谈此事,甚至将师兄丢进小厢房内任他自生自灭。花落云想到这里,又环顾了一下破败的四周,不禁冷笑。
好在玉虚派内还有她的师父一直坚持为大师兄疗伤。然而大师兄伤势严重,山上归元宫内的药材库存已经见底,这才安排以前下过山的花落云来临安抓药。
如若这次空手而归,大师兄很可能命不久矣。
花落云从怀里掏出师父写的方子展开,现下师父最缺的就是白及和龙骨,这俩倒还好办。只是这金疮药还缺一味独家秘方,天底下只有师父和林大夫知道是什么,如今林大夫一家又惨遭劫难,这可该如何是好。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后院通往里屋的木门已经被砸得七零八碎。各味药材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穿过帷帽的纱帘直冲进花落云的鼻腔。
门厅地板上有一大滩黑红色已经变得干涸粘稠的血污。花落云走进来撞破了炎热的空气,“嗡”地惊起来一大群趴在上面的苍蝇。
花落云回想起那妇人说的话,忍住一阵干呕。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妇人口中的惨状的画面,耳鸣声似乎更强劲了一些。
她捂住口鼻努力不去看那摊血迹,口中默念着几味药材的名字徒劳地不让自己去想林大夫的儿媳的遭遇。尽管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和悲伤的心绪已经让她的泪水打湿了帷帽的纱帘。
花落云踮起脚尖走到了被砸得只剩半拉的柜台后面,捂住口鼻,抬头在一个个被拉出来抽屉的格子柜前仔细辨认着自己要找的药材。屋内本就阴暗难以看清,血污旁飞舞着的一群群苍蝇还不时地冲她撞过来飞进她的纱帘。
花落云感觉额角有汗流了下来,她把纱帘撩起搭在帷帽上,努力凭借着门板缝隙透进来的光一边辨认着抽屉上标注的药材字样一边用手拍走飞过来的苍蝇。
“……大哥?大哥?你回来了??”只听得隔壁传来那妇人模糊的声音,花落云手下的动作一顿,“大哥?你说话啊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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