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申初,本应烈烈地悬在空中的太阳被乌云遮盖,镶上了一圈金边。
闻人语走出归元宫的正殿,手中捏着扫帚杆,走到天井旁的树荫下。
没有一丝风,闷热到喘不过气来。
闻人语用手给自己扇风,汗水已经浸湿了身上白色的素袍。
今日确实轮到闻人语来打扫正殿,但却是三师兄乔不庸打翻了正殿内的香烛。
这本就是他的过错,然而一向爱管闲事的长老们却恰好最近几天不见踪影,可以主持公道的师父更是日日夜夜都在闭门帮大师兄疗伤不可轻易前去打扰,二师姐花落云今早又下山去帮忙抓药。
此刻归元宫内根本没有人给他这个小弟子撑腰。
那乔不庸素来便和闻人语不对付,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天天跟乌眼鸡似的见了面就掐。正午时分乔不庸打翻香烛后,又唤来一群师兄师姐提着家伙在丹房堵住了闻人语。
归根结底又是那套什么“你敢跟师父说是我干的你就等着挨揍吧”的威胁,然而他们人多势众,闻人语只得咽下这口窝囊气,拿着扫帚和抹布在这大热天趴在正殿的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清理被打翻的香烛。
闻人语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浸湿手巾。
再过半月他就满十五岁了,而那乔不庸今年已满十七,论个儿头还是论身板都比他大一圈。
闻人语闷闷不乐地解开袍子,用湿手巾擦拭着身体。
等自己到了十七,不知能否能长成乔不庸那块头,自己的武功又是否能修炼到能轻松将他制服。
少年烦闷地将手巾丢回水桶里,咬着牙恶狠狠地搓了几下,捞出来拧干。
花落云师姐也已经十七了,她虽然没有乔不庸那么人高马大,但是收拾起他来丝毫不在话下。
闻人语回想起上次乔不庸如往常一样寻摸了个由头欺负他结果被花落云撞见,个头还不到乔不庸肩膀的师姐直接拿起练功用的木剑,对着乔不庸肩头和肋骨上的穴位,一戳一提一挑,那傻大个儿登时胳臂酸软、双腿无力,冲着闻人语的方向直愣愣地跪下了。四周的玉虚派弟子们抱着肚子笑作一团,就连平时最不苟言笑的闻人语都忍俊不禁。
“嘘,可千万别对师父说。”花落云冲着闻人语狡黠地眨眨眼,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展开,拿出几颗蜜饯塞进他手里。闻人语还记得那天,花落云笑着看他,就好像闻人语是她的亲生弟弟似的。见闻人语傻愣愣的,便用那因习武练剑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手指拈起那颗蜜枣塞进闻人语嘴里。
她那双眼睛弯弯的,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而不是像此刻披头散发布满了干涸的血迹。
闻人语手中的手巾“啪嗒”落到水桶里。
他看向山门,只见花落云一手抱着襁褓,另一只手勉勉强强推开了半扇沉重的红漆木门,头上的帷帽已不知去向,半个身子的素袍已浸满了鲜血。
闻人语奔向花落云,水桶被他踢翻在地,浸湿一片泥泞。
“……小语……”
花落云双唇惨白,挣扎着抬头看向这个个子也就刚过她头顶的男孩。
闻人语哆嗦的牙关吐不出半个字,接过她手中的襁褓扛起她半边身子。
“……小语……去找师父……”
闻人语颤抖着点头,用单薄瘦弱的肩膀扛着她往女弟子所住的静室方向走去。
而花落云似乎已经耗尽了体力,直坠向地面,闻人语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抱着孩子,半边身子已经被扯得弯下腰像个虾米。
“来人!快来人啊!!!快来帮忙!!!!”
闻人语平常在玉虚派不声不响跟个闷葫芦似的,此刻他难得地扯开嗓子大吼,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血腥味萦绕在喉间。
归元宫内钟声大作,弟子们纷纷跑出来。
几位跑在前头的女弟子见到如此惨状不禁踉跄几步捂嘴惊呼,立刻上前扶过花落云前往静室。
上来一个女弟子帮忙从闻人语怀里接过那个襁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花落云捡孩子回来了,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闻人语带着一身沾上的血迹飞奔向师父所在的大师兄的静室。
“师父!!师父!!!”闻人语的拳头砸向门扉,“师父!!快救救师姐!!!”
门被打开,脸上写满了疲惫憔悴的宗阳子看着眼前一身骇人血迹的闻人语瞪大了双眼。
“是师姐!!”闻人语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她刚从山下回来,身负重伤。”
宗阳子神色一滞,转头看向屋内榻上的大师兄,“你且在此等我。”
//女弟子静室内和门外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已经连着两位大弟子从山下回来满身疮痍,人人都想搞清楚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宗阳子身后跟着闻人语拨开人群。
只见花落云躺在榻上,面色煞白满头大汗,浓烈的血腥味充满室内。
几个小师妹含着泪给她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一团又一团浸满鲜血的纱布丢得满地都是。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
宗阳子和闻人语带着一身户外的闷热走了进来。
“……师父……”花落云的余光注意到他们的身影,挣扎着转头看过去。
“……临安……出事了……”
远处的天边响起阵阵闷雷。
宗阳子没有被震惊到的样子,他似乎早就料到似的,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乔不庸站在一旁,额头布满汗水,太阳穴爆出层层青筋。他猛地转身向宗阳子下跪:“师父!弟子请命下山!”
“胡说!”宗阳子瞪了乔不庸一眼,胡子微微颤抖。
“师姐的仇不能不报,弟子定要下山讨回来公道!”
“给我站起来!”宗阳子一把把乔不庸给拽起来,“我看你也是糊涂了!山下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你就要往山下冲!”
说罢,不再看乔不庸,径直走到花落云卧榻旁坐下,拉过她的手腕为她把脉。
然而她脉象微弱,已是伤势深重,宗阳子看着这个最令他骄傲的弟子,不禁痛心地叹气。
“云儿,我问你,柳大夫一家也遭此劫难了吗?”宗阳子定了定神,放下花落云的手腕问道。
一滴汗水滑下花落云的眼角,混合着泪水一起淌下来,她点点头。
“师父……临安遭遇了倭寇……柳大夫一家遇难了……药材也没有了……”
“倭寇?”
“那是什么?”
四周的弟子们嘁嘁喳喳面面相觑。
虽然不知道倭寇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人语略一沉思,转向宗阳子,“师父,前些日子大师兄受伤,是否也是和倭寇……”
“闭嘴!”宗阳子反而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闻人语一愣,随即怒火涌上心头。
“恕弟子无理,”闻人语梗着脖子瞪了回去,“师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弟子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着,拱手冲着宗阳子下跪,“师父,弟子斗胆,敢问前日间大师兄所遭受劫难是否和师姐一样,同为倭寇所害?”
乔不庸见状,立刻也有样学样向宗阳子下跪,“请师父给弟子一个明示!”
顷刻间,整个室内的弟子们纷纷下跪。
“请师父给弟子明示!”
“师姐已经成了这样,难道我们还能不管吗?”
“山下百姓遭难,若我们还不出手,玉虚派的威名何在?”
宗阳子气结,站起身看着满屋跪着的弟子们,“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在这里胡乱猜测!”
“师父!”闻人语抬头,“您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们?”
“是与不是,只要您一句话!”
宗阳子转头看向他,“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问这些又有何意义?”
闻人语盯着他的双眼,“若大师兄与师姐的伤皆为倭寇所害,那按师姐所说山下百姓也横遭劫难。依照祖训,玉虚派弟子应下山迎敌为百姓而战。”
“啪”
宗阳子抬手打了闻人语一耳光。
那清脆的一巴掌把室内的人都打愣了,就连素来和闻人语不对付的乔不庸都愣在原地,“……师父?”
闻人语的一侧脸颊立即红肿起来,他只觉得耳间一阵嗡鸣,鼻子热热的似乎要流下鼻血,他撑着自己身子一动不动。
花落云呼吸急促,“师父……莫要怪罪小语……”
“师父尽管打骂弟子,”闻人语毫无任何动摇,他跪在地上挺直腰板,直直盯着宗阳子的双眼,“弟子只想问清楚,我玉虚派为何避而不谈师姐所说事?若不提百姓的劫难,单是师姐和大师兄的伤,难道不足以让我玉虚派做些什么吗?”
“师父,我们就这样袖手旁观吗?若我玉虚派再躲下去,接下来遭受劫难的又会是谁?”
滚滚的闷雷似乎越来越近了,天上仿佛一层又脏又厚棉絮沉沉地压下来。
宗阳子看看闻人语,又看看跪在身旁的众弟子们,仿佛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扬起脑袋,“哈哈哈”大笑起来。
弟子们看着大笑的宗阳子,惴惴不安地互相传递着眼色。只有闻人语丝毫不畏惧地盯着宗阳子,仿佛想盯出一个洞来。
宗阳子回荡在室内的笑声渐渐散去,只留下难堪的沉默。他的眼神像一把刀,插向跪着的闻人语。
“你算什么东西?你又知道什么,就敢在这里妄言百姓大义?你只不过是个未下过山的小弟子,世间的险恶与苦难,你懂个屁!”
宗阳子看向室内所有不敢出声的弟子们,“我问你们,你们在山上呆了多久?你们有多少人在还不会记事的时候就上山了?到现在你们又有几个下过山?你们又可曾真正见过山下的惨状?你们以为自己生活在太平盛世吗?在这山上清修多年,几人还记得尘世的苦难?你们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说要替百姓出头?”
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伸出手对着跪着的弟子们指指点点,“一个个冠冕堂皇说着袖手旁观为百姓而战,你,”他指向闻人语,“你也好意思跟我说祖训?在藏经阁扫过几年地,读过几本祖训就以为能说住我了?荒唐!若不是祖师爷当年立下规矩,关闭山门不允许弟子们轻易上山下山,玉虚派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化为一片废墟!下山救人?玉虚派还要不要传承下去?”
闻人语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宗阳子,不发一言。
“哼,”跪在另一边的乔不庸竟然冷笑出声,“师父,倭寇如此嚣张,我们却连自己的师姐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传承?”
闻人语眉间一动,这是他上山这么多年来乔不庸第一次和他一个鼻孔出气。
室内又响起弟子们的窃窃私语。
“……未必没有道理,祖师爷的规矩就是为了防止此类祸事……”
“宗师虽有教诲,但若遇险不顾,岂不愧对江湖声名……”
“……可师姐已受此重伤,我们真的能敌得过倭寇吗?”
“师姐和大师兄已经如此,若我们下山,只怕未必能活着回来……”
宗阳子听着嘁嘁喳喳的声音,斜眼打量着众人,“玉虚派三百年,撑过了改朝换代、兵荒马乱,如今不过区区倭寇,你们就想着下山送命?若都像你们这般不知轻重,玉虚派早就烟消云散罢了!”
他唾沫横飞地说着,全然没在意身后躺在卧榻上的花落云。
花落云看着宗阳子,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消散,一滴泪从眼角滑进鬓角,留下干涸的泪痕。
她看着眼前满脸漠然的宗阳子,无法相信这是十几年前带她上山慈祥地摸着她的头的师父。
她咳嗽两下,努力把涌上喉间的血腥味咽下去,冷笑道,“……我看这玉虚派早就该散了。”
雷声越来越大,仿佛山被劈开,巨石滚落,敲击着众人的耳膜。
室内的弟子们大惊,看向花落云。
花落云双唇惨白毫无血色,她撑着颤抖的胳膊缓慢地坐了起来。
“师姐!”闻人语扑向榻边,“切莫乱动!”
花落云把闻人语的手推开,“师父,玉虚派的规矩弟子一向铭记在心……但山下百姓的劫难,弟子实在无法坐视不理。若留在山上清修,就要对这些无辜之人冷眼旁观……弟子做不到。”
她挣扎着,从榻上挪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宗阳子面前,“师父,弟子愧对师门教诲,已无法再留在玉虚派清修……恳请师父恩准弟子下山,随缘修行。”
宗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面前他曾经最得意的弟子,“你……”
还没待他说完,只听得山门那边传来巨响。
//那扇沉重古旧的红漆木门已经矗立在山腰三百年之久。
然而当玉虚派的弟子们飞奔到归元宫主殿阶梯前望向山门时,却只能看到它砸得只剩半扇勉勉强强立在那里。
闻人语看着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黑衣人群,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恶鬼”。
黑衣服的小鬼发出怪叫扑上来的场景他只在噩梦里梦到过。
苍梧山一向以险峻出名,爬不到半山腰便会被错综复杂的树林和灌木以及弥漫的大雾搞得失去方向,所以几百年来几乎从未有人在无人指引的情况下找到玉虚派的山门。
然而今天山门被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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