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铃声还没停,许知微刚把历史笔记本放在顾月办公桌上,就被递过来半块红豆面包。
“陈老师家孩子做的,甜了点,”顾月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很快收了回去,“看你早读没吃东西。”
许知微捏着面包的纸托,指尖有点烫。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顾月教案上,把封面上“顾月”两个字晒得发亮。她没敢多看,含糊道了谢,转身时撞见苏郁挤在门口,冲她挤眉弄眼比了个口型:“可以啊你。”
这阵子在学校碰见,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络。顾月路过教室时,目光扫过她座位的时间会多停半秒;她去办公室送作业,偶尔能拿到顾月顺手带的热奶茶,杯壁上还沾着水汽;甚至上周历史课抽背,顾月点到她名字时,尾音都比叫别人软一点。
苏郁说“你们俩现在走对面,空气都冒着粉红泡泡”,许知微嘴上骂她胡说,心里却像揣了颗泡在蜜里的糖,化得黏黏糊糊的。
***
周六的阳光把出租屋的地板晒出块菱形的光斑,许知微蹲在衣柜前翻了快半小时,指尖捏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指腹,有点糙。
衣柜里没几件能穿出门的衣服。除了校服,就是那几件在酒吧穿的吊带裙——黑色的、亮片的、领口低到需要时刻扯着的。昨天晚上收工回来,她把那几件都翻出来铺在床上,像摊开一堆不属于自己的皮囊。苏郁说“穿那条蓝裙子啊,显白”,可她一想到要穿着去见顾月,就觉得浑身别扭。
像偷穿了别人的衣服,站不住脚。
最后还是选了这件白衬衫。初三快毕业时买的,当时还挺合身,现在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使劲往下拉了拉袖口才勉强盖住手腕。她对着镜子扯了扯领口,看见锁骨处还留着块淡淡的红印——是昨晚那个醉汉拽着她手腕时留下的,被她用遮瑕膏盖了半天,还是隐约能看出点痕迹。
“我特么……”她对着镜子骂了句,把领口又往上提了提,直到盖住大半截脖子,才抓起帆布包出门。
咖啡馆离出租屋有个两三公里,许知微没坐公交。秋末的阳光暖得刚好,风里带着点桂花香,吹得人心里发飘。她走得很慢,帆布鞋踩在落叶上沙沙响,路过便利店时,犹豫了半天还是走进去,买了盒薄荷糖。
含了一颗在嘴里,冰凉的甜味从舌尖漫开,稍微压下了点心慌。
推开咖啡馆门时,顾月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白皙得晃眼。桌上放着本摊开的书,封面上的字看得不太清,只看见旁边摆着杯拿铁,奶泡上的拉花已经快化了。
“来了?”顾月抬头时,阳光刚好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片浅淡的阴影,“刚想给你发消息。”
许知微点点头,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帆布包往桌角一放,发出轻响。她注意到顾月今天换了条牛仔裤,浅蓝色的,裤脚卷着,露出脚踝上的红绳——很细的一条,阳光下串着的铜钱闪着点微光。
和在学校里的样子很不一样。在学校她总穿衬衫长裤,或者到脚踝的长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扎起来,得体得像本严谨的教科书。可现在,她靠着椅背的样子很放松,手指转着支黑色水笔,笔杆上的反光晃得人有点眼花。
“路上堵?”顾月把菜单推过来,“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不渴。”许知微摆摆手,目光落在她面前的书上——《枪炮、病菌与钢铁》
“没听过?”顾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讲文明发展的,有点像历史科普,挺有意思的。”
“嗯,你很喜欢历史嘛。”许知微含糊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包是时译姐送的,洗得发白的牛仔布上,印着个褪色的乐队logo。她忽然觉得这包和自己今天穿的衬衫很配,都带着股被日子磨旧的穷酸气。
“还可以。”
顾月没再说话,把练习册从包里拿出来。许知微的那本摊在桌上,上面有几处红笔批注,字迹清秀——“这里逻辑跳了步”“这个角度不错,再挖深点”。
“上次跟你说的那几个点,”顾月指尖点在其中一页,“你补的这个思路很准,但少了层衔接。你看,从背景绕到影响,再回扣题干,就闭环了。”
她的指尖很轻,划过纸面时带起微响。和往常一样,讲起题来逻辑清晰得很,三言两语就把那些弯弯绕绕的关节点透,比课本上的黑体字好懂一百倍。许知微低着头,假装认真听,余光却落在她挽起的袖口上——右手大拇指掌骨上有道开刀缝合的疤,像蜿蜒爬上手的小蛇。
之前怎么没看到,这个位置——腱鞘炎?当老师真辛苦啊……
“听懂了?”顾月抬眼问。
“嗯。”许知微赶紧点头,脸颊有些烫。
顾月笑了笑,没戳穿她的走神,只是把练习册往她那边推了推:“那你自己再顺一遍,我去加点水。”
她起身时,针织衫的下摆扫过桌角,带起阵很淡的香味,像洗过的衣服晒在太阳底下的味道。许知微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吧台后面,才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烫的耳朵。
口袋里的薄荷糖盒子被她紧张捏得变了形。她倒出一颗放在手心,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块廉价的水晶。
顾月回来时,手里多了杯柠檬水,放在她面前:“刚才看你老抿嘴,是不是渴了?”
玻璃杯壁上沾着水珠,凉丝丝的。许知微说了声谢谢,端起来喝了一口,柠檬的酸混着薄荷的凉,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这么怕酸?”顾月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眼里带着点笑意。
“还好吧,但是我挺喜欢的。”许知微放下杯子,“从小就不太能吃酸的。”
“我以前也不吃酸的,”顾月转着自己的拿铁杯,“大学时跟室友去吃火锅,她们总点酸梅汤,说解辣,我每次都要换成奶茶。”
但某次的晚自习,她看到顾月坐在台上扫视班中时拿着盒学校食堂两元一瓶的酸梅汤。想着她就问出了口。
“哦那个啊,是你们地理王老师带多的。”
顾月止言又欲:“同事嘛,不好拒绝。学校的东西做的偷工减料,也没特别酸。——更不甜,不好喝。”似是回忆起了这个味道一般,顾月拧了拧眉。
许知微愣住了。她从没听过顾月说这些,关于她的大学,她的室友,她不爱喝酸梅汤。在学校里,顾月永远是冷静的、专业的,像隔着层毛玻璃,看得清轮廓,却摸不到温度。
“你大学……”她犹豫了半天,还是问了出口,“是不是很厉害?”
顾月挑了挑眉:“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你什么都知道,”许知微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讲题也讲得特别清楚,不像我,看课本像看天书。”
“那是因为你没找对方法。”顾月笑了,眼角弯起的弧度比平时明显,“其实我大学时特别懒,考前抱佛脚是常事。有次考中国古代史,前一晚背到凌晨三点,第二天进考场还是忘了安史之乱的年份。”
许知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顾月皱着眉站在考场里,手里捏着笔,像只被难住的猫。她忍不住笑出声:“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顾月举起手,做出发誓的样子,“后来还是抄了隔壁班男生的,才勉强及格。……你可别学我啊。”
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着透明的指甲油。许知微看着那只手,忽然觉得心里那点紧绷的弦松了松。原来顾月也会考试不及格,也会抄别人的答案,不是永远站在云端的。
“那你……”许知微的声音放轻了些,“为什么会当老师啊?”
顾月转着杯子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阳光穿过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其实没想过当老师,”她轻声说,“大学毕业时考了公务员,没考上,才临时报了教师编。”
“我爸妈总说女孩子当老师稳定,我当时也没什么想法,就来了。”她笑了笑,“现在想想,好像也还行。”
“只是还行?”
“嗯,”顾月点头,眼神很坦然,“我不算什么特别优秀的老师,备课会熬夜,遇到调皮的学生也会烦,上次你们班有人上课睡觉,我回来气了半天。”
许知微想问,那我呢?你气不气?最后还是没出口。
许知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软。她一直觉得顾月是完美的——漂亮,聪明,从容,像精心打磨过的玉。可现在才知道,她也会有考砸的试,会有没做好的选择,会有普通人的烦恼。
原来她不是天上的月亮,只是和自己一样,在人间慢慢走的人。
“可我觉得你很好啊。”许知微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太直白,赶紧低下头找补,假装只是研究桌布上的花纹的无心之语,“就是……讲课讲得好,对学生也……也挺好的。”
顾月没说话。咖啡馆里的音乐换了首,吉他弹得轻轻的,漫在空气里。许知微的心跳得厉害,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对面的动静——她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顾月说:“你也挺好的。”
许知微猛地抬头,撞进她的目光里。顾月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刚才的阳光,看得人心里发慌。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桌上的柠檬水还冒着冷气,薄荷糖在口袋里硌着掌心。许知微忽然很怕,怕顾月再往下说,怕自己藏不住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她昨晚还在酒吧陪人喝酒,她的房租是靠陪那些油腻的男人挣来的,她穿的这件白衬衫,是她衣柜里唯一一件能称得上“干净”的衣服。
这些事像堆在角落里的垃圾,她自己都嫌脏,怎么能让顾月看见?
她想靠近她,想离她再近一点,可又怕靠得太近,会被她看清自己有多糟糕。
“我……我该回去了。”许知微猛地站起身,帆布包带勒得肩膀有点疼,“晚、晚上还有事。”
顾月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路上小心。”
许知微抓起包就往外走,脚步快得像在逃。推开咖啡馆门时,秋风灌进来,吹得她眼睛有点涩。她没回头,一直走到街角,才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顾月发了消息。
阳光渐渐斜了,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许知微看着地上那个穿着洗旧白衬衫的影子,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你看,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敢肖想什么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