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济看到了，那掌柜的眼神闪躲了一瞬。
不过，终归是每天都迎来送往做生意的，他的面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没错儿，这是咱的上新优惠，平时可没有这个价呢。”
掌柜的仍满脸堆笑，但是李拾虞却笑不出来了。
“这幅画卷用的虽是宣纸，却并非技法成熟者常用的生宣，而是初学者爱用的半生熟。另外，这幅画的笔法明显是偏青涩的，画卷用色、留白都还算出彩，总体来说，有惹人喜爱之处，却不值一百两。若是如此价钱，那我不要了。”
李拾虞把画卷轻轻推给掌柜，转身欲走。
“客官留步！”掌柜的急忙叫住李拾虞，“姑娘既然喜欢，那也算是与这幅画有缘，价钱都是好商量的嘛，不要着急走呀。”
李拾虞又转了回来，双臂环胸，“那商量商量，多少银子可以带走呢？”
“姑娘觉得，这幅画值多少银子？”掌柜不答反问。
“八十两，带装裱。”李拾虞淡淡开口。
“这！”
掌柜正欲发作，李拾虞立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掌柜的不明所以，却也压抑了怒火，没再说什么。
“要是官府知道，在家中遇害的俞平章与贵店往来密切，想必定会前来问话。不管贵店是否清白，官府的人浩浩荡荡地来走一遭，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到贵店的生意吧？到时候，损失的可就不止一百两了。”
李拾虞手肘支在柜台上，挤出一个微笑，笑眯眯地看向掌柜。
“你们是什么人？”掌柜已经挂不住笑了，“今日是来找茬儿的吗？”
“哎？哪有不吵闹、不砸店的找茬儿啊？”李拾虞摆了一下手，压低了声音，“我们是来帮忙的。”
她指向后厅的方向，图穷匕见，“贵店坐镇的陶大画师，曾经帮俞平章抬过名气，我们想见他。”
只见掌柜的面色突变，欲言又止。
此时，有客人前来结账，李拾虞和苍济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一步，腾出空间。
掌柜的立马挤出笑脸，热情地招待。
“感觉不太妙。”苍济侧腰低头，对李拾虞耳语。
李拾虞快速眨巴了两下眼睛，视线仍停留在掌柜和客人身上，“有一种线索又要断掉了的预感。”
说罢，李拾虞悄无声息地倚靠在柜台上，尽量离苍济远一些。
过了一会儿，客人走了，二人又占据了结账的位置。
掌柜的装作忙碌的样子，摸摸算盘，擦擦桌子，翻翻账本，没一会儿，便将柜台里的东西摸了个遍。
李拾虞和苍济也不着急，就紧紧地盯着他，盯到他心里发毛。
“哎！”他把手上的东西全部放下，半个身子探过柜台，用手掌挡住嘴巴，“那陶大画师，死啦！”
“什么？！”李拾虞绷紧了身子，放下了倚靠在柜台上的手。
苍济挡住门外杂乱的视线，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掌柜的环顾一圈，继续装作忙碌的样子，“今天早上。临近开店时间，陶大画师迟迟不来。他往常时候都会早到一刻钟，不会耽误店里的生意。于是，我让书童去他家看看，可是睡过了头？没想到，书童回来的时候，说他昨夜上了吊了！哎……一把年纪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寻了短见了？”
“可有报官？”李拾虞问。
“书童说，陶大画师在书房里留了遗书，但是陶家人没有给他看，所以他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陶家大郎哭得伤心，说要让他爹走得体体面面的。只是，陶家女儿觉得蹊跷，偏要报官。书童回来的时候，那家人正在争论呢，这会儿到底报官了没有，我也不清楚。”
掌柜的把李拾虞看中的画卷高高举起，对着光展示它的细节，“客官，我们店都是小本儿买卖，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想啊。虽说现在还没有传开呢，但也是早晚的事儿了。不管陶大画师曾经许给俞平章什么，也不管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交情，那都是他们私人的事儿。再说了，如今二人都已不在了，死者为大，还请客官不要扰了他二人清净。”
“少来了，是不要搅了你店里的生意吧。”李拾虞毫不留情地戳破掌柜的圆滑，随后冲他手里的画卷扬了一下下巴，“五十两，裱起来，再把陶大画师家的住处指给我。”
苍济眉头微挑，斜睨了她一眼，又转动眼珠，看向掌柜。
他还是头一回见如此这般杀价的，不仅要少给银子，还要让店家再搭点儿东西。
看来她一直都没有拿沈潜加给她的债当回事儿，只是任由他漫天要价罢了，反正她也不会给。
“哎呦，客官您可真会开玩笑，五十两，我这画都收不来啊！”掌柜的立刻哭丧着个脸，“你要这样讲，可就没意思了，干脆我把这店都送给你算了。”
李拾虞手撑下巴，略一沉思后点了点头，“也行。”
苍济忍不住笑了一声，却因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让掌柜的误以为他们两个人都当真了。
他原本看这两人衣着富贵，气质不俗，又像是刚闹别扭的新婚夫妇，以为是来了一条大鱼，谁知道是来了两个疯子！
“唉……丹青轩的陶大画师对俞平章赞赏有加后，俞平章就死了。紧接着，这陶大画师也不活了。谁知道你们丹青轩的书画，是不是俯上了什么邪门儿的东西！哎呀……”
李拾虞一边伸起一个大大的懒腰，一边朝向店内和门外，逐渐放大声音。
“给你！给你！”掌柜的立马松口，不停挥手，让她不要张扬。
李拾虞这才收回大张的双臂，噤了声。
掌柜的深深叹了一口气，让书童拿上画卷做装裱去了。
李拾虞和苍济在店外自行转悠，一边欣赏挂出来的书画，一边等他们装裱完成。
“你这杀价的本事，倒是一绝。”苍济率先开口，打破二人之间的安静。
李拾虞敷衍道：“哈哈，不足挂齿。”
“狮子大开口，你不怕掌柜的翻脸吗？”苍济不愿让气氛再度压抑。
“那有什么的？大不了，我就是不要了。”李拾虞一脸无所畏惧的表情，“买卖之事，本就是谁更能豁得出去，谁便更能获利。杀价嘛，就是要往崩了去杀，大不了就是买卖不成而已。只要不在乎对方的看法，只管出价。更何况，我们还有后手呢。”
苍济唇角上扬，“受教了。”
“这也是我跟别人学的。曾经有个朋友想要经商，拉我与她一道。虽然时间并不久，却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见识了不少商家手段，学到了一些生意场上的事情。”
李拾虞抬眸望着山墙之上的巨大画布，语气几分感慨，“如今算来，已经过了快两百年了。也不知道她今生过得如何。”
“当今天下太平，应比以往过得好些。”苍济淡淡开口。
“时过境迁，人世间早已换了模样。恍然间，仿佛那些事情就发生在上一刻，却又像是过去了数百年之久。”李拾虞长吁一口气，“看来我也年纪不小了，已经快要分不清过去的记忆了。”
一阵难以消解的酸涩涌上鼻腔，李拾虞突然很想回到过去，再好好儿看看那些再也无法见到的容颜。
不知是因为时光的消磨，还是怪她的老毛病，许多面容都已经模糊，她快要记不清那些人的样貌了。
“时日久了，是容易模糊的。像是镜面上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怎么都照不清镜中模样。”苍济也跟着伤感起来。
知道好友已经转世，心中多少有个挂念。
可若是友人早起消散于天地之间，满心惦念又该往何处寄托呢？
“这几百年来，你一直住在东袖山吗？”
苍济猝然发问，惹得李拾虞愣愣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不是啊，我去过好多地方，觉得东袖山住起来最舒心，才留下的。”她如实相告。
苍济想开口再问些什么，却又怕听到确定的答案，再三犹豫，嘴唇翕合。
虽然陆玄宁信誓旦旦地说李拾虞的身上流着玄黎的血，但是李拾虞并未当回事。
最近这些时日，李拾虞早把陆玄宁发疯时候说的话丢到了脑后，可是苍济却难以放下。
“怎么了？”李拾虞歪头看向他，“你也喜欢东袖山吗？可是那片山头已经是我的了，你要是想住的话，得留下‘买地财’！”
“……”苍济欲言又止，眨眼间瞟见了两个眼熟的身影。
他冲李拾虞使了个眼色，随后佯装无意，往丹青轩斜对面的伞铺走去。
王氏伞铺前挂了几十把撑开的油纸伞，长桌上还堆叠了十几把收拢起来的眼色各异的伞。
伞摊前站了几位挑选的客人，将撑开的油纸伞抗在肩头，转来转去，掂量伞的质量和花纹。
然而，有两把画了空谷幽兰的橙色油纸伞，却老老实实地撑开不动，遮挡住了撑伞人的上半身。
苍济扬起手中折扇，拨开了碍眼的伞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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