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寒。
屋子内没有点暖炉,甚至没有点一盏灯。黑灯瞎火。
身处在这种地方仿若人已经被剜掉了双眼,看不见眼前的事物,看不见明天。
凌睢摸索着冰凉的墙体,痴魔地在上面刻画着什么东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那点尚存的求生欲都被人给掐灭,他现在就像是个疯子,疯的不成样。
他心有思念之物,爱而不得,求而不能,思念之甚,落字为誓,以死明志。
七日后,孙志海竟意外收到了他那位西南友人的书信,信上说他抵达京城的日子就是今日。
雨雪稍霁,宫阙门开。
那人一到京城,还未来得及歇息,或领略的京城的风光便被孙志海风风火火带到了皇宫觐见皇帝。
“草民徐允叩见陛下。”
慕九龄素来对太傅大人尊敬有加,他所请来的人更是不敢怠慢,微微颔首,道:“王喜,给老人先生赐座。”
那徐允却不敢,连道:“还请陛下先让草民给您探探情况。”
慕九龄微微阖眸,徐允得了允许便小步上前,跪在皇帝跟前,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为其整治。
他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奇怪,有些怀疑自己弄错了,片刻后再次伸手搭在慕九龄手腕上,静静感受。
徐允皱眉问道:“陛下近来可是还有咳嗽,心尖疼痛的症状?”
慕九龄颔首。
“这倒是......”徐允不太确定,犹豫了片刻道,“陛下·体内蛊虫气息微弱,却仍残留蛊虫发作时的症状......”
“这是何意?”慕九龄不解。
徐允:“这噬心蛊啊颇有以假乱真之象,或许那蛊虫已经不在陛下·体内了,又或者此乃毒入骨髓之兆......”
一生一死两个极端,可是慕九龄却不信前者。
慕九龄眼神暗淡,道:“可是朕从寻到过解这蛊的法子,再者说倘若朕真的解了体内这蛊,还会有那些症状么?如今这情况只怕是那蛊毒进入朕的骨髓了吧。”
徐允却摇头,“陛下有所不知,这噬心蛊一旦被种下就没有解的法子。”
慕九龄被他的话绕糊涂了,“老先生既然说没有解的法子方才又为何说蛊虫不在朕的体内?”
“只怕陛下是误会了草民的意思,”徐允摸了摸胡子,笑道,“这噬心蛊被种下后是没有办法解,若想将这东西从体内清除唯一的法子就是‘移’”
“这噬心蛊歹毒,而即便这蛊虫从体内被移除后,仍会留下先前蛊发时的症状,所以方才草民才说它有以假乱真之象。”徐允继续道,“依草民所看,只怕是那蛊虫早已不在陛下·体内了。”
慕九龄忖了忖道:“如何说来?”
徐允不紧不慢地道:“倘若真是蛊毒入髓只怕陛下活不过明日......”
再者说若真是蛊毒入髓皇帝今日也不会有力气在这里和他说话。
体内的蛊虫内没了,这分明是好事......可是慕九龄却越发觉得心里慌乱,毕竟在这宫中唯一值知道这事得人就只有凌睢,而凌睢早就瞒着他把他身上的蛊虫移了。
慕九龄从慌乱中抽离出来,问道:“老先生可知,您口中这‘移’是个怎样的移法。”
徐允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胡子。
暮色四合时,一片雪花悄然坠落在青瓦砖上,旋即化作了水痕。
房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屋顶的雪因受到震动而簌簌落下。
顺安一面跑一面往后张望,像是身后有一只来索命的鬼,他一辈子都从未跑得这么快过。
他跑至庄子门前,喘着气交集道:“快,快把门打开放我出去!”
门口的侍卫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名堂,道:“这里岂是是你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顺安拽着侍卫的手臂,央求道:“放我出去吧,那人,那人疯了!”
凌睢将银簪抽出来,被扎的那人瞬间倒地。
这银簪是他上次误打误撞在顺安那处发现的,他本以为这东西会落在宫里,却没想到被顺安带到了这里。
是他的东西他总要拿回来,该报的仇,该杀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凌睢望着远逃而去的顺安,却也没有力气再追上去,他本就活不过今晚了,本想拉着这群曾经折辱过他的人一同陪葬。可他如今全身力气消解,自己也经不起折腾了。
他只能看着那群人从自己眼底逃跑。无能为力。本就临死了却也不想再去计较了。
凌睢瘫倒在雪地里,像是被霜雪摧打的残荷,冰凉的雪毯将他包裹,却没想到他此刻感受到的竟不是寒冷。
又猛地抽身咳嗽,咳出一滩血迹,映落在雪上仿若迎雪而灼灼盛开的红梅。美丽妖冶。戏文上常说红颜多薄命,也不过如此。
手里的那支银簪被染上了旁人的血,凌睢伸手想要将其擦干净,擦干净戴在自己头上,可那东西却是越擦上面的血迹越糊。他忘了自己的手也沾染上了血......
大雪漫天飞舞,像是上天飘洒而下的纸钱,为他送葬。他以地为棺椁,天为棺盖。
慕九龄攥着缰绳的手已经被冻成了青紫色,御马逆风而行,马蹄踏破的碎雪溅在了他的衣摆上。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
他只恨那日到庄子上时没有进去瞧一眼凌睢,如今来了却又赶不上了。
先前在皇宫里,他问你徐允这噬心蛊从究竟是个怎样的移法。
徐允道:“这所谓的‘移’便是转移的意思,只有当半夜那蛊虫爬到人的心尖上时,有人将其刨开,将蛊虫转移到自己身上,原本被种蛊的人才能得以摆脱。”
半夜,心尖,刨开......转移。
一瞬间,慕九龄不再怀疑,不再犹豫,定是那晚凌睢将他身上的蛊虫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而他竟然还误会他,误会他是要拿那支银簪杀他。
徐允:“陛下仔细想想是否有人做过破开您胸膛上的肉的事,如果有那定然就是在为您移蛊了。”
“你方才说倘若蛊虫还在朕体内,那朕就活不过明日是么?”
“是,只是陛下·体内的蛊已被转移,本该由你来承担的事,却被那移蛊之人受了去。”
一切都已成定局,一切都来不及了。
原来凌睢从来就没有不爱他,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他......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错了。
慕九龄手上的缰绳一扯,马儿堪堪停在了庄子门口,原本该待在门口看守的侍卫也不见了踪影,这里安静极了,仿若被废弃了多年的荒宅,唯一动的便是挂在檐角晃晃悠悠将要零落的一盏残灯。
门被慕九龄撞破,还未踏足进去,就已经瞧见了躺在雪地上,躺在斑驳血迹里的凌睢。
慕九龄奔过去,跌跪下来,将地上的人从冰凉的地上捞起,往自己的怀里摁,他用了很大的力圈住他,生怕这人就从他的身边逃走,离去。
喃喃道:“凌睢......”
凌睢闻到了慕九龄身上的梅香,他知道是他人来了,恳求从临到阵前的鬼判放他回去。放回去与他道别。
凌睢缓缓睁开眼,瞧见慕九龄后心里五味杂全,“你为何要来....为何要现在才来......”
他原本可以安稳死去,可一见看他却全都乱套了。
慕九龄哽咽,“是我来晚了。”
一滴温热的泪珠滴落在凌睢的脸上,他埋首在慕九龄怀里,喃喃道:“九龄......我疼,我好疼......”
可是他说不出他究竟疼在哪。
凌睢一面抽噎一面道:“九龄,我就快死了.....可是我好恨你,你先前救了我一命,如今,如今我还上了。”
“我恨你,我做,做鬼,也不会放过....放过你。”
他到底还是兑现了以前的诺言,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窒息的恐惧将慕九龄淹没,他握着凌睢的手,牢牢攥住他不让他走。
“鸾儿......”他不知道此刻当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呢喃着他的名字。
凌睢被他唤的却突然勾了勾唇,抬起颤抖的手为慕九龄敛去脸上的泪痕。他第一次见他哭......
“可是,我,又不忍心恨你......你以前对我对我最好了......”
他的恨比海,情比天。可是他恨了他这么久到头来却还是爱他的。
恨长存,爱永生。
“等我死后,你,随便找处地方把我葬了吧。”他哽咽了许久,像是已经说不出话了。
“你走了,那我呢......?”慕九龄低头去看凌睢的眸子,他那双眸子被雪色包裹,雾蒙蒙的。
凌睢摇了摇头,道:“对不起......”
他抬手将紧握在手里的那支银簪递到慕九龄跟前,“你帮我,帮我,把它带上吧......”
他要带上慕九龄赠与他的东西一同投胎转世。这是他今生今世的执念。
慕九龄伸手接过那支银簪,将上面的血迹搽拭干净,缓缓将其插在凌睢的头发上。
凌睢攥着慕九龄的手一松,缓缓阖上了眼眸,他死了,死在及冠的那年。兰摧玉折。
死了也好,至少死了这个人从头到尾便都是他的了,若是活着,人是他的心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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