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三年冬,数九寒天,冷风刀气似的刮着人的皮肤,寒气也见缝插针地往人骨头缝里钻。楠江穿着师娘缝的新棉衣等在桥底下,冷得直跺脚。
他独自在原地蹦来跳去许久,哈着气自己玩,跟只闲不住小麻雀似的。
“小傻子,干嘛呢?”易远突然出现在楠江后面,一巴掌糊上他的后脑勺。
楠江摸了摸后脑,回身说:“等你的时侯的无聊,给自己找点事做。”
易远双手抱胸,玩笑说:“看起来傻死了。”
楠江弯起眼,半点都不生气。易远虽然总是说他是小傻子,但楠江知道易远没什么恶意,就任他去了。
说吧说吧,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再说他也确实不是非常聪明。
在这点上楠江很有自知之明。
“走,我请你吃饭去。”易远伸臂揽住楠江肩头,带他往酒楼去。
“不能点酒。”楠江说,“你酒品不好,醉了我可没法把你弄回去。”
“小傻子管的还挺多。”易远咂咂嘴,说,“不能喝酒那有什么意思。”
楠江坚持地说:“有意思的事情多的很。”
“说的好听。”易远又给楠江的后脑勺来了下,“罢了,听你的就是。就这一次啊,否则以后我再有钱可不请你了。”
楠江无奈摇头,忽然视线无意间瞥到河水中浮起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唇角弧度渐平,浓重的悲哀笼罩在心头。
先皇死了,把持朝政的太皇太后也死了,朝政大乱,姓刘的丞相同方家争权夺利,不亦乐乎,这本就不平的世道也彻底乱了。蛀虫硕鼠们忙着充实自己肥得流油的私库,纵然还有纯臣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撑起大夏坍塌的穹宇,也是杯水车薪。
贼做官,官做贼。人吃人,钞买钞。(1)
时局动荡,最苦得永远是底下的百姓。
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2)可以说是最淋漓的写照了。
易母的小摊早开不下去了,为维持生计,易远想法子在望宁城最大的赌场中寻了个打手的差事,他能力出色,得了管事的青眼,很快提了薪水。昨日刚拿到钱,易远为庆祝便约了楠江一起下馆子。
视野骤然黑下来,易远遮住了楠江的眼,低声说:“别看了。”
这样的人望宁城比比皆是,看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他们都只是普通人,这世道下,能自扫门前雪已是不易,何苦去操心他人瓦上霜,自寻麻烦。
楠江捉住易远的手腕扯开,固执地不肯移开视线。易远沉默地拉着楠江往前走,寒风凛冽,吹得人脸上泛起了红,血涂似的红。
直到脖子都僵了,楠江才把头拧回来。
刚开始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酒楼。
等待上菜的间隙,易远问楠江:“刚刚的事,你怪我吗?”
楠江微愣,旋即失笑道:“这种事如何能怪你,我只是有些伤感。”
易远闻言嗤了声,说:“那你这一天天的可有伤不完的心了,怕是过个半年就变西施了。”
现在这世道,能独善其身就很不容易了,兼济天下的傻子还不知有没有出生呢。
楠江不语,易远又说:“你为他们难过,可你又帮不了他们。与其让自己难受着,还不如闭上眼装瞎,当没看见。反正你们素不相识,没义务去救他们。”
“是啊,我帮不了他们,毕竟我现在都还是个靠师父养着的小累赘。”楠江低声喃喃,“自己都养不活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
见话题走向有点不对,易远揉了揉鼻子,找补说:“也不能这么说,你也帮了赵先生不少忙呢。再说,赵先生夫妇至今没有子嗣,待到以后还要靠你养老呢。”。
楠江的注意力没被易远带着走,他鸦羽似的眼睫轻垂,睫上好似缀了霜雪,他说:“你说若来日我们陷入更大的危险,会有谁来帮我们吗?”
“啊?”易远微愣,不禁顺着楠江的话想了下去,握杯子的手一紧。
他没法说楠江是杞人忧天,毕竟九五至尊的皇帝都被说杀就杀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默然思索时,店伙计开始上菜了。易远抽出筷子在桌面对齐,夹了一筷子鱼肉入口,一边嚼一边说:“没有就没有吧,兴许那就是命数。”
“不过危险不还是没来吗,现在我们都还好好的,就该抓紧时间好好活啊。”易远扬眉,“我以前听那酒鬼老爹念过一句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理。”
楠江接过易远递来的筷子,笑说:“你倒是通透。”
“那自然。”易远扬眉,他的五官已逐渐有了硬朗的轮廓,身形高挑强健,不再会像当初一样被人暗地里嘲笑女气了。
易远对自己的变化很满意,顺带着还有些看不得楠江这副白斩鸡身材了。他拧下一只鸡腿递给楠江,说:“多吃些肉,看你这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日后若没了我罩着,估计你又得被人逮着欺负。”
楠江没法反驳,筷子夹起鸡腿咬了口。话题就这么被揭过去,可楠江所担心的事情却没有到此为止。
易远所在的那家赌场常有世家子弟来玩,年前几日,平王世子也随朋友一起来赌场玩乐。正巧撞上易远教训出千的赌徒,那野性难训的样子,让平王世子一眼就看中了。
之后就是强抢民男的戏码了。
可惜这种桥段不论是话本还是现实,楠江都不喜欢,他站在被贴上封条的易家门口,难过地想。
易母死了,在得知易远被强抢进平王府后,跑去报官,衙门得了平王府授意,随意捏了个罪名,把人关进了大牢。那阴冷潮湿的环境哪是一个孱弱的老妇能呆的,才几日光景人就磋磨没了。
平王世子也死了,死在床上,被易远杀的。他比楠江想象的还能忍,在杀母仇人跟前周旋了近半年的时间,待他放松警惕,一击毙命。
平王大怒,将易家九族全部下了大狱,易远的尸首被恶犬啃食殆尽,易母也被开棺戮尸。
楠江转身离开,干涩的眼睛眨了眨,许是难过惯了,到如今连眼泪也挤不出来了。
他最后一次见易远,是跟在师父后面参加一场宴会。那天,师父在角落里挥毫作画,楠江心不在焉地地替师父调颜料,远远地瞧着易远陪在平王世子身边,像变了个人似的,眉眼间的意气消失的无影无踪,殷勤地捧着水烟枪向平王世子献媚。
手下的朱砂殷红如血,好像从人心头流出来似的。笔尖蘸血落于雪白画纸上,刺目的红色晕开,将白纸原本的颜色吞没。
——喂,小傻子,没看见我们吗?脑子不好眼睛也瞎了?
——为什么欺负你?谁让你没用呢,有本事就打回来啊。你要是打得过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我就收你当手下。
——不准将今天看到的告诉别人!
——喂……你没告诉别人吧……还真是个傻子。
——这个,封口费。不准不收!
——从今往后,他,我罩了!打他就是下我面子,听到没有!
——为什么帮你?你问题怎么这么多?!老子想帮谁就帮谁!
——喂,我爹又喝酒去了。我不想回去,能在你这住一晚吗?
——怎么样?赵先生收你了吗?
——楠江,我爹死了……他终于死了,我盼这天盼了那么久……可我为什么这么想哭?
——我娘手艺可好了,是兄弟以后可要经常来照顾我生意啊,我给你打折。
——别担心,虽然摊子开不下去了,但我找了份好工作,足够养活我和我娘了。
——管事很赏识我呢,给我提了工钱,明日我请你吃顿饭。
……
楠江闭了闭眼,过往如梦幻泡影寸寸破灭。碎片之中,曾经一次完全不起眼的对话浮现。
——以后不做打手了想做什么?
——想了又想,我还是喜欢当一回侠客,除暴安良。
楠江脚步一转,朝着街市最繁华之地走去。
平王府之事闹得很大,走到哪都能听见有人议论。
楠江留心听着。
“那世子平日里就欺男霸女,坏事做尽。如今可算是老天开眼,让人把他收了!”
“那易远当真是条好汉!”
楠江垂眸看着杯中茶叶起起伏伏,忽的,一滴温热的水珠从脸颊滚落,在杯中砸出一朵微不足道的水花。
旁边人投来奇怪的视线,打量这名无声恸哭的少年。
易远曾经是个坏孩子,但他早已改正。酗酒无度的父亲死了,他也长大成人,嘴上说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但对未来同样充满期许。
他盼着在这乱世带着母亲好好活下去,揣着遥远的侠客梦缓步前行,用泥巴捏出自己想要的一切。
然而他们再怎么努力,都只是蝼蚁可笑的挣扎罢了。大人物们随便一脚,就可以把所有一切碾成齑粉,不经意掀起的一场风雨的余波,就足以淹死成千上百的虫豸。
死掉不是易远,不是人,是草芥,是蝼蚁,是虫豸,是抬抬手就能掸掉的灰尘。
这世道,人命最不值钱。
楠江伏在桌上,号啕大哭。
困
1.《醉太平·堂堂大元》两句的顺序我是倒过来的,中间删了写内容。
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
2.《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个应该不用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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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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