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的初春,黄浦江上的晨雾尚未散尽,外滩的海关钟声沉重而缓慢地敲击着,仿佛在提醒这座浮华与破败并存的都市——新的一天,依旧在希望与挣扎中开始了。
玛丽亚医院外科诊室的窗户朝东,清晨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将室内擦拭得锃亮的医疗器械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晨光恰好落在沈明薇身上,她留着一头打理得整齐的微卷短发,发梢沾着细碎的光,泛着柔和的栗色光泽;额前几缕碎发被风轻轻撩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眉眼生得极亮,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像浸在晨光里的琥珀,透着聪慧与坚定;鼻梁秀挺,唇瓣是自然的粉豆沙色,不笑时带着几分职业的利落,笑时却会带着几分女子的娇俏,中和了白大褂的严肃。皮肤是通透的瓷白色,被阳光映得近乎透光,唯有常年握手术刀的手指,指节透着健康的薄红,却更显修长好看。阳光顺着窗棂淌下来,在她白大褂的衣角镀上金边,风拂动衣摆时,露出她腕间一串细巧的银链 —— 那是留洋时导师所赠,此刻也沾着光,与她周身明媚的气息相融,美得既有知识分子的清隽,又有医者独有的飒爽。沈明薇站在窗边,白大褂的衣角被微风轻轻拂动,她利落地将一张刚刚签好的手术单递给身后的护士,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优雅与果决。
“病人送术前准备,半小时后手术。”她的声音清亮,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是,沈医生。”护士接过单子,眼中带着钦佩,快步离去。
这里是上海,是远东最繁华的所在,也是各种思潮、势力与病痛交织的漩涡中心。而对二十六岁的沈明薇而言,这里是她“医学救国”理想启航的港湾。自前年从英国伦敦玛丽医学院以优异成绩归国,拒绝父亲安排的商业联姻,执意进入这所沪上知名的医院以来,她已用数台成功的高难度手术,证明了自己并非仅仅依靠家世的千金小姐。
“沈医生,早。”
“早上好,沈医生。”
走廊上,不断有同事和病人向她打招呼。她微笑着颔首回应,明媚的脸庞上,那双聪慧的眼眸总是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像一道阳光,闯入这栋充斥着消毒水气味与生死挣扎的“白色巨塔”,试图用她所学的新式医术,驱散一些笼罩在病痛之上的阴霾。
然而,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沈医生,”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外科副主任,赵启明医生,一位年近五十、作风严谨乃至有些刻板的医者,此刻眉头微蹙,“你批准了第三病房张氏的手术?”
沈明薇转身,坦然面对:“是的,赵主任。张先生的阑尾炎在用药多日后一直没有转好,保守治疗已无效,手术切除是唯一希望。”
“但他的年纪和心脏功能……”赵主任扶了扶眼镜,“按照惯例,此类病例风险过高,应以稳妥为主。你从英国回来,可能不了解国内的情况,过于激进的手段,有时未必是好事。”
这话语带着长辈式的关切,却也清晰地划出了界线——她是“新式”的,是“外来”的,她的“激进”挑战着这里固有的“稳妥”。
沈明薇没有退缩,语气平和却坚定:“我在英国见过类似病例,成功案例不少。术前我已详细评估过风险,也与他及家属充分沟通。我们不能因为存在风险,就放弃可能治愈的机会。医学的进步,正在于不断挑战过去的‘不可能’。”
赵主任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希望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说完,他便背着手,走向了另一间病房。
这样的对话,沈明薇早已习惯。她的新式作风,如同投入一潭静水的石子,不可避免地激起了涟漪。保守的同僚们虽认可她的技术,却对她的某些“离经叛道”——比如坚持更彻底的术前告知、尝试一些国内尚未普及的手术技法——抱有非议。
但她无暇他顾。接下来的阑尾切除手术,她完成得干净利落,解剖层次清晰,缝合精准迅捷,让一旁观摩的年轻住院医们叹为观止。当她脱下手术帽,露出一头微卷的短发时,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明亮如星。
午后,沈明薇正准备查阅几份病历,一封精致的请柬被送到了她的办公室。是父亲沈鹤年派人送来的。
“明薇,今晚徐国忠徐大帅在府上设宴,款待沪上工商界人士。你母亲和我都希望你一同出席。”电话里,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徐大帅势力正盛,我们沈家在上海的实业,少不得要与他打交道。你也是沈家的一份子。”
沈明薇握着听筒,指尖微微泛白。她厌恶那些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场合,那里谈论的是金钱、权势、联姻,与她的手术室、她的理想国格格不入。但她也知道,身为沈鹤年的独女,她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我知道了,父亲。”她最终轻声应下,挂断电话,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轻轻叹了口气。理想的翅膀,有时也不得不被现实的丝线牵引。
傍晚,沈明薇换上一身得体的藕荷色旗袍,外罩西式针织开衫,既不失名媛风范,又保留了知识女性的独立气质。她随父母一同踏入徐大帅那座戒备森严、中西合璧的府邸。
宴会厅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与食物的复杂气味。军阀、政客、商界巨子、名媛淑女穿梭其间,言笑晏晏,构成了一幅浮世绘卷。沈明薇安静地跟在父母身后,得体地应对着各色人等的寒暄,心思却早已飘回了医院的病房。
沈鹤年与几位实业家谈兴正浓,沈母则被几位贵妇人围住,低声笑语。沈明薇寻了个空隙,走到靠近阳台的角落,试图呼吸一口稍显清新的空气。
就在这时,宴会厅中央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怎么了?”
“是利通洋行的王买办!他突然倒下了!
”
“脸色好难看!”
“快,快叫医生!”
人群像潮水般退开,围成一个圈。圈中心,一个穿着丝绸马褂、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面色青紫,双手死死捂住胸口,身体痛苦地蜷缩,发出嗬嗬的窒息般的声音。
沈明薇心头一紧,医者的本能让她立刻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让一让,我是医生!”
她跪倒在王买办身边,迅速检查他的状况:意识模糊,呼吸极度困难,脉搏快而弱。是急性哮喘?还是心脏问题引发的窒息?
“有哮喘病史吗?”她抬头急问旁边吓呆了的随从。
“没…没有啊!”随从慌得直摆手。
沈明薇当机立断,试图清理对方可能被痰堵住的气道,并指挥旁人:“帮忙把他衣领松开!需要肾上腺素!谁去最近的药房……”
然而,这是在奢华的宴会厅,不是在设备齐全的医院。周围的人都慌了神,有人跑去通知大帅,有人乱出主意,却无人能提供有效的药品或器械。沈明薇的额角渗出了冷汗,她徒劳地维持着病人的体位,看着他的脸色由青紫转向灰白,一种无力感攫住了她。没有器械,没有药物,空有医术,却如同赤手空拳面对坚固的堡垒。
“都让开。”
一个平静得近乎冰冷的声音,突兀地穿透了现场的慌乱。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缓步走来。他身姿挺拔得像株经霜的孤松,比周遭人群高出小半头,肩线平直利落,深灰色西装的剪裁精准勾勒出他颀长清瘦的身形 。
面容更是清俊得让人侧目,眉骨高挺如刀刻,遮住些许眼底的光,鼻梁直而秀挺,鼻尖微微下勾,添了几分冷冽。只是他周身像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眼神幽深如寒潭,不见底。他甚至没有看跪在地上的沈明薇一眼,径直在王买办身边蹲下。
沈明薇惊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他是谁?
只见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快速搭上王买办的手腕,寸关尺,诊脉。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随即,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针灸包,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
他甚至没有消毒——或者说,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步骤。指尖捻起一根细长的银针,精准而迅疾地刺入王买办鼻下的人中穴,轻轻捻动。
王买办的身体猛地一颤。
紧接着,第二针,刺向颈后的风府穴。
第三针,内关穴……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冷静得不像是在挽救一条濒危的生命,更像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那专注的神情里,没有丝毫救死扶伤的温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对病理本身的绝对掌控。
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古老而神秘的手法震慑住了。
几针之后,奇迹般地,王买办喉中那可怕的嗬嗬声减弱了,紧攥胸口的手微微松开,青紫色的脸庞似乎回缓了一丝血色。
这时,男子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拔开塞子,凑到王买办鼻下。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王买办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像是终于打通了堵塞的河道,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虽然虚弱,但呼吸明显顺畅了!
男子面无表情地收起银针,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与他无关。他站起身,对闻讯赶来的徐大帅及其心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暂时无碍了,需静养,忌大喜大悲。”
徐大帅显然对他极为信任,立刻吩咐手下:“快,按顾医生说的办,送王买办去客房休息!”
顾医生?沈明薇怔怔地看着那个被称为“顾医生”的男子。他竟然是医生?可他那套手法……是中医?却又和她认知中温和调理的中医截然不同,如此诡谲,如此迅捷,如此……冷酷。
他似乎感受到了沈明薇的目光,终于侧过头,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因为成功施救而产生的欣慰,也没有对她之前徒劳努力的轻视,就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随即,他不再停留,跟在徐大帅那位面色精干的心腹副官周锐身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宴会厅的侧门,重新融入了那片属于权势与阴影的区域。
沈明薇还跪坐在地毯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王买办脉搏微弱的跳动感。她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与不解。这个如同影子般突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的“顾医生”,他究竟是谁?他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救治之下,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窗外,上海的夜色正浓,霓虹闪烁,掩盖了无数的暗流涌动。沈明薇忽然觉得,她所熟悉的这个世界,似乎从这一刻起,变得有些不同了。那道阴影,已经投映进了她阳光普照的理想国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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