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丕见观棠眼神微烁,迟疑道:“谢夫人可还好?”
观棠闭了闭眼,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说:“诸位可知何为合龙门?”
除了方才亲临现场的章朔,在场几人皆摇头。
“合龙门不过是个雅称,更为贴切的名字应该是——水鬼桩。”说到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念出。
她说完,屋内顷刻间静了下来。
窗外雨声未歇,淅淅索索,好似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桑叶的蚕。众人只觉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青红和钟嬷嬷相视一眼,悚然地看向站在屋中央的观棠。
“溃坝久不合,便先沉闭水龙骨。这龙骨由木架构成,可在坝底起阻拦泥沙的效果,随后命兵卒腰系牛筋索怀抱木桩,排成纵队往决口处走。”女子声如霜浸,“若水势和缓,他们能脚踩龙骨,再将木桩钉在溃流的河床之上,但这种情况极少。大部分时候,兵卒们只能逐一跃入水中,脚踩在前人的木桩之上……待水褪去,便只剩怀抱木桩溺死的尸骸。取生人骨血为桩,是为水鬼桩。”
“这不是草菅人命吗!”姜丕又惊又怒。
观棠缓缓摇头,说:“这是记载在河工手册里的方法,只不过姜虞候常居四京丰饶之地,未曾听闻罢了。去年滑州水患,河南府采用的便是沉粮袋止水之法。但如梧州这般,逢水灾便断水道,三年前桂江发水,本地斗米千钱,一石米起码需要一万文,且有价无市,反观溺死的水工及兵卒只用恤三十贯……”
她话未说尽,听者却也品出其意。
在广南西路这样的贫瘠地,一条人命或许连一石白米都比不上。
众人想到这里,皆有种凄惶感萦绕于心。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观棠行至窗畔,抬目远眺。她曾在书上看见苍梧之城“城堞连云,胡商列肆”,聚西南诸蕃货,岁比扬州。当时,她不知是怎样的繁华景象,毕竟广右偏远,非轺传不能抵达。
如今当她真的站在此地,见四野化为陂湖,又听说合龙门之事,心中不免哀伤,却听身后姜丕与章朔低声说了几句,随后上前道:“夫人,我观此地差役、衙蠹猬集。昨夜您遣我去送信,那守城吏既知我是京中人士,收起办银来居然无所顾忌。如此情景,大多是上行下效。因此我特意遣章朔去探城中烽台有没有点燃,章朔说许是被雨势扑灭,又或是从未点燃,总之他未见烽火,连问数人,也无人知。我想……这徐知州若有心瞒报水患,恐酿大祸。”
观棠听完他所言,顿觉懊恼。眼下情势危机,她却任由自己陷入愁云。片刻后,她说:“姜虞候,我记得府志上载,梧州有三处烽燧。一处在城西桂江河畔的水则碑,由水文吏看管,此烽火点燃则求援上游,但如今江水漫城,水则碑的烽台恐怕早已被淹。还有一处烽火在衙城兵马营内,我想请您携您的部下速去衙城命他们点燃烽火。”
姜丕站在原地扶剑道:“夫人,圣上令我不能轻易离您左右。”
观棠道:“你且听我说。我朝初期曾有知州与通判同时离城,致使州内无人决断酿出枭乱之祸,此事之后,朝廷明令各州二守毋得同时离城。徐知州现下既然在郁江畔,州院内应由通判李诚昭留守。此人及第后曾在荆湖北路鄂州任签判,参与督修江堤,善水工。徐知州独断专行,用了合龙门这样的阴损法子,他便是知情也阻不了。你身为京中虞候,可去州院说服他同你前去兵马营燃烽火,李诚昭若不同意,你便用刀架着他罢。”
她说到最后,语气愈发森冷。
姜丕知她这是想迫通判与知州背驰而行,思索片刻,问:“夫人,您说有三处烽台,还有一处呢?”
观棠道:“最后一处在罗城以东二十里外的巡检司水寨。巡检司不同于州府,由各路安抚使司任命,我准备以经略安抚使夫人的身份前去,请巡检使派兵去上下游州县通传灾情、求援静江府。”
“我随您去巡检司。”姜丕快速道。
“不,姜虞候,此去衙城,除了协通判点火,还要让他鸣锣令罗城百姓速往衙城及白云山高处避难。”
见姜丕面色仍在犹疑,观棠厉声道:“姜虞候,你是陛下的御前侍卫。天子若为民之天,兵则为民之护,若连一城之民都无法保全,何颜以对天子?”
听完她所说,姜丕只觉无法辩驳,默了少顷,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 * *
汴京七月溽暑,新帝令开封府在城内各处设熟药所施药,并拨款购冰,以防炎夏带来暍疫,一时间京中冰价翻了数倍,持冰券都无法够得。
然而,高门大户内往往积冰如山,同平章事王晸宅中亦如此。
他门下幕客三十余人,此刻皆在清净馆内,贪享着馆内白釉大盆里盛着的冰带来的凉意。
清净馆由一台绣着虬曲松树的素绢屏分隔成里外两部分,里侧摆着一把紫檀官帽椅和书案,下首另置了两个楠木桌椅,此刻端坐着头戴结巾、身着素锦直裰的两位男子。其中一人年岁稍长,名叫汪实,是幕客中的首席,旁人换他汪谋主,另一人名叫薛潜,正值而立,但并未蓄须,其貌纤秀,被称作薛掌案。
午时,馆外暑气四溢,就连蝉鸣里都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死气,薛潜拆开广南西路急递来的消息,上下扫了一眼,并未立刻提笔抄录。
坐他对首的汪实瞥了他一眼,捻须问:“是何消息?”
薛潜起身将信递了过去,过不一会儿,汪实抚掌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天助相公。”他说完,兜转目光向薛潜,说:“自从谢少行被擢为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你便设下此局静待天变。如今眼看着要应验了,怎不见你有一丝雀跃?”
薛潜长睫轻垂道:“只是不知那梧州知州能做到几成。”
“便是有两成,也能叫他消受一番!”汪实眯起眼道:“这谢少行如今因为铸钱监一事在柳州分身乏术,我看,现在就可以草拟他愆期救灾的参本了。”
汪实拿着信函起身往屏风另一侧走,过不一会儿便听外间议论声起,间或夹杂着几声促狭的笑。薛潜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随后回到书案旁写了几个字,却见字形涣散,最终放下笔。
酉时,薛潜等人离开清净馆,王晸在宅内给幕客们安排了住所,但他并不居于此。离开御街后,薛潜拐入了金线巷的一家雅舍,递上了自己的刺金贴。
过不一会儿,雅舍的都知掀帘走了出来,一边说“您怎么今天来了”一边将他往里头引。薛潜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进院子,隐隐听见远处厢房内传出琴音。
他问:“今日音娘有客?”
都知点头道:“您来得不巧。”
薛潜转身想走,都知伸手拦住道:“薛郎君,今天有个角儿,您给瞧瞧?”
薛潜拧眉道:“方都知,我只见胡行首。”
“哎,您看一眼,就一眼。”都知招了招手,廊下走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落在地上的影子瑟瑟。
“这可是我亲去扬州寻来的。”都知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子,邀功般地说。
薛潜嫌恶地看了一眼都知,说:“方都知,你不必同音娘说我今日来过。”
他离开雅舍的时候,步态有些踉跄,雅舍门口蹲着的轿夫追着他问要不要赁檐子,薛潜想了想,随口报了个酒肆的名字。
到了酒肆,他命店家上了一壶又一壶酒,直喝得酩酊大醉,颇有种了却人间事之味,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雅舍的床上。屋子的另一头,胡音儿正望着窗外的月亮不知在想什么,一身月白衫,背影秀丽。
听见响动,女子转过头,说:“你醒了。”
“我怎会在此?”薛潜甫一张口,便觉头痛欲裂,嗓子仿若被火灼了一遍。
“我问那轿夫送你到了哪里,派人去接你回来的。”胡音儿边说边走上前,倒了杯水递给了他。
“今日又是何人惹你不开心了?你那王大相公?还是那个汪谋主?”
薛潜捏着青瓷茶杯,手骨如竹节。他看着自己执笔的手,低笑一声,说:“我亲设了一个局,如今投局之人恐怕是必死无疑了。”
胡音儿望着他,似懂非懂道:“这样不好吗?”
“不好,”薛潜仍旧盯着茶盏,缓缓摇头道:“有一个人,我不想她死。”
胡音儿疑惑地看着他,半坐在了床榻边,说:“我从未见你这样过,此人是你从前挚友?”
薛潜说:“我曾为她的老师,她是我的学生……只不过,恐怕她绝不会再认我作老师了。”
薛潜的脑海中出现女孩最后看向他的目光,如避蛇蝎,又好似一把冒着寒芒的刀,生生剜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薛潜抬起头看向胡音儿,女子的目光澄澈,仿佛一汪清泉,空无所依。他伸手抚上女子的脸,说:“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女子如他所料地点了点头,薛潜开口道:“从前有一个少年,自幼聪慧,天资过人,十三岁便通过解试,父族举债供他读书科考。他抱着所有的希冀来到汴京赴省试,结果却因‘身言书判’中‘身’一项不合格落第。若他是因才学居于人下,断不会如此愤懑。偏偏,同期学子讥笑他形貌若女子,就连考官都批他仪容非庙堂之器,从此断了他的仕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
他说到这里,胡音儿微微凝眉偏头,似有惑,但薛潜没有停下来,继续道:“他乍然失意,不是没有想过寻死,只是当他望着那悬在头顶的白绫时,实在心有不甘。凭什么?凭什么他少年得志,腹藏万卷,却要在这间破屋中葬送自己的生命?他想,他承受了多少苦痛,旁人也应当同他一样。于是他当自己已经死了。”
胡音儿听着听着,眼神中带上一丝同情,薛潜眸光一凉,将手从她的面颊滑向她的臂膀,轻轻推下女子身上的白衫,说:“行走在世间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身子上的血肉正缓缓从筋骨之间剥落,同时,他感受到了自己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腥臭……”
胡音儿低吟了一声,薛潜感受着指尖女子如玉的细腻肌肤,轻笑道:“他渴望自己腐烂得快一些,好将周围那些光风霁月之人一同拉入他的深渊里。权力带给不了他快乐,但若是有人尖啸着咒骂他,他会畅快大笑,因为这份咒骂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落在他背后那个不公的命运之上。”
身下女子的娇喘和轻颤不断,薛潜没有再说下去。
这个故事中的男子自是他自己。
二十岁时,他仕途无望,又无颜回到家乡,便辗转于汴京大户家中为法书师,同时谋求成为幕客的机会。
偶一日,在检查学生习字课业时,他发现了一首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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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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