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观棠等人游出了罗城。
初下水时,她觉得好似有一千根冰针扎在皮肤上那么冷,连水流的方向都无法感知,幸好栾慧在前开路,她和文四跟着他游入了瓮城。
瓮城似马蹄状,盛着一碗混沌的郁江水。
栾慧踩着水回过头对二人嘱托道:“从瓮城出去要费些力气,尤其过城门,那处江水挤着往里灌,水流很急。我们最好潜入门洞,一口气往外游。”
观棠点了点头,面上不显,努力掩饰着心底的不安。她幼时常和堂兄堂姐们在延河沿岸嬉水玩闹,自诩水性尚可,但入瓮城水后,发觉自己如何蹬腿都不着地,整个人好似悬在半空。
更让她惊恐的是,水中不时有东西贴着身子而过,也许只是枯枝、草叶,也许是鱼儿之类的活物,时而粗粝,时而滑腻,令人不适。
为了节约体力,三人一路贴着城墙游到门洞处,面前的水流果然湍急,城门下仿佛有一股吸力,要出去,便得逆着水流,挣脱这力道。
栾慧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观棠也紧随在他身后,但才潜入水中便被水流推着重新进入了瓮城,于是她赶忙浮出水面,重新确认方向。这时文四和栾慧已经不见了身影,他二人一个水性好,一个人高马大,都不大受水势影响。
观棠咬了咬牙,憋着一股气钻入水中。
水中浑浊不堪,她紧闭着眼,根据水流迎面的方向逆向而行,游了许久,观棠感觉胸口憋胀,知道这一口气快要到头了,于是赶忙往上浮。
突然间,头顶传来一阵剧痛,她意识到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一下,像是瓮城门洞的砖块。
糟了!观棠心道。
闭气已经快到了极限,她如今还在瓮城城门底下,门洞完全被水填满,若她在短短几息内无法离开这里,甚至迷失方向撞上墙壁……观棠放下心中所想,忍着胸口的剧痛又往前游了一段,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撑不过去的时候,一直紧紧裹在她周围的强大的水压消散了,一直闭着的双眼似乎都能感受到来自上方的光亮。
观棠心中一喜,伸直双臂奋力一蹬,即将浮出水面,这时,侧腰突然被重物猛击了一下,巨大的疼痛让她呼出了憋在胸口的最后一口气,转瞬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不再是飘荡在无底的水中,而是被坚实的木板托着。观棠摸了摸身下,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躺在船里,船身左右横摆,好似一片树叶飘在激荡的水面上,她想到这里,立刻睁眼坐起身摸了摸胸口。
离开客栈时,她曾将文牒用油纸反复包裹了数遍,但她卷入水中太久,不知道那油纸包是否还在。
观棠从衣襟里摸出油纸,翻开见里面文牒上的字迹尚清晰可辨,这才长舒一口气。
“夫人!”栾慧掀开帘子钻进船篷,见她醒了,惊喜道。
“这是?”观棠看了看四周,她正身处于一个两臂宽的竹蓬小船里。
“这是蜑民的水舟。”栾慧说,“我们已经在往水寨去的路上了。”
通过船身感受着离乱的水流,观棠只觉似梦非梦,胸口还有一些土腥气,咳了两声,突然感觉到腰间钝痛。她嘶了一声,随后问:“你们都还好吧?”
见站着的人久未回应,观棠疑惑地抬起头。
船篷有布帘罩着,船身摇摆,不时从那帘子缝隙里透过来一些光,忽明忽暗,观棠只觉栾慧面上似乎有些哀伤。
“文四呢?”
她问完,等了一会儿,栾慧还是沉默着没吭声。
观棠明白了些什么,但不愿相信,起身忍着痛钻出船舱。面前的甲板上空无一人,她回过头,船尾站着一个身着蓑笠的船夫,见她出来,用当地话说了些什么,但观棠听不懂,也并不在意。
这时,栾慧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观棠赶忙转过了头。
雨水砸在两人的身上,好似洒豆。
“我没找到他。”栾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雨声里显得断断续续,“雨势变大了,我不得不带着您先走。”
观棠看向激流的水面,颤着声问:“船行多久了?”
“三刻钟。”
三刻钟,已经离梧州十几里之遥了。
伸手胡乱擦去面上的雨水,观棠闭了闭眼,说:“进去吧,那船家的意思似乎是我们站在这里不方便他掌船。”
这一路水势湍急,但船行得很快。蜑民自出生便在水上生活,行舟如履平地,掌船能力了得,好几次观棠感觉船底被浮木或是礁石撞击,但很快稳定下来。渐渐地,仿佛行到了更开阔的江面之上,船身的颠簸小了许多,栾慧掀开布帘,见雨雾后头出现了一排高高拱起的寨墙,起身道:“夫人,看着好像是到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嗖”得一声,一支箭直插入船蓬。
射箭之人似乎刻意把控力道,使得箭头从船篷里伸出,箭身仍扎在篷子里,但那泛着寒光的箭头离观棠只几寸余,仿佛已经洞穿了她。
观棠僵坐在原地。
栾慧大喝道:“莫要放箭!我们是来求援的!”
他的话打在寨墙上,似有回声,但戎墟水寨里却久久无人回应。
船停下以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观棠脸色一变,正想冲出船舱将栾慧拉回来,突听水寨上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两个时辰前,有一批夷民侵扰此地,说清楚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否则我便会下令放箭!”此人话音方落,水寨之上隐约传出弓弦被拉紧的声音,观棠顾不得其他,钻出了船篷放声道:“诸位,我乃经略使谢闻之妻观氏,我伯父乃秦风路都部署观闳,此番前来是因梧州遭遇水患,请巡检司出面援助!”
又是一片静默,观棠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位蜑民船夫,自箭射入他的船篷以后,他便吓得呆立原地。
“船上只有我和我的随从,以及这位船夫。若你们不放心,可派人来将我二人押入水寨,这位送我们来的蜑民只是收了钱财,可否放他离开!”她说完,过了一会儿,便听金属铰链声叮铃作响,一扇和墙一般高的木栅门开启了。
门内驶出来一艘无篷木船,穿上站着七八位身着布衣的持剑士兵,船尾另有两人拉着弓弦,箭指观棠三人。为首的似是士兵长,此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但他一开口,观棠便知是方才在水寨上喊话之人,此人口音不似广右本地,接近汴京官话。
“新任的经略安抚使我略有耳闻,”他问,“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他的妻子?”
观棠上前一步道:“我带了文牒在身上,可随你们进水寨查验。”
两人之间隔着雨帘,突然见那士兵长一个飞身跃了上来,船身往水中沉了沉,随后便听“铛”一声,他竟抽剑挡了一支朝观棠射过来的箭。
观棠立刻拉着栾慧蹲下身,感觉雨中似有不少箭飞过,有的落入水中,有的打在船篷上,观棠看着方才那枚被士兵长打落在船上还微微发颤的箭羽,爬了一步捡了起来。
头顶的士兵长正在高喊“举盾”,观棠趁乱打量起手中的箭。这箭箭身是树枝所制,并非军用,与方才射入船篷的截然不同,或许便是士兵长口中方才来过的夷民所掷。
木舟之上的士兵训练有素地举起藤盾,并将两船相靠。观棠回头,见蜑民船夫不知何时已经钻进了船篷,暂时安全,对想要将她二人拉上木船的士兵长说:“带上船夫!”
那士兵长复又钻进船篷将其带了出来,随后扯着观棠的衣服,像拎起一只小鸡仔似的将她一把扔上了木舟。观棠双脚刚站稳,身旁又“砰”一声倒下一人。
原来栾慧也被丢了过来。
观棠只觉眨眼的功夫,那木舟便已经被纳入了水寨的高墙。原来这木舟后面挂有绳索,绳索绑在齿轮之上,只需寨内之人转动轮盘,无需划桨便能够快速退回。
高高的寨门自头顶落下,仿似一片黑云压下,观棠将栾慧扶了起来,低声问:“你没受伤吧?”
栾慧摇摇头,说:“夫人你呢?”
得到观棠的否认,栾慧也松口气。
船靠岸后,众人登上码头,那士兵长确认完部下的安危,转过身去打量观棠,见她虽着男装,面上污秽也难掩姝色,又觉她遇到方才的事竟并不慌乱哭泣,不似娇养贵女,心中生疑,语气警觉道:“为何你们一来便有人放箭。”
“第一个放箭的可是您的人。”观棠并不被恫吓,目视着士兵长沉声道。
此人肤色黝黑,一看便常年曝晒。他身量高极,长八尺,肩宽体壮,腰却并不阔,观棠得观闳教诲,知道这样身形的人往往水性极佳,甚至能潜入那水底数丈深的地方许久不出来。
她正思索着,士兵长身旁一人道:“头儿,她不会是那些人的内应吧?我看还是先关押起来审审!”
观棠并不急着驳斥他,说:“我只是一介弱女子,身边也只有这一个长随,我们二人怎么能敌你们整个水寨的士兵?你想要关我关便是,但是梧州情况危急,耽误一刻或许便会有百余人枉死!”
士兵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说:“你随我来。”
观棠紧随其后,见他边走边摘下了斗笠,伸手的那一刻,左臂刺有的“私盐配广南水寨”七个字从衣袖里漏了出来。
此人竟是个罪犯!
观棠足下一顿,那人似感知到了,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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