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玩得怎么样？
收到这条消息时，栗清正站在山顶疯狂拍照。同行的朋友实在体力不支，把相机塞到她怀里，让她自己挑选角度拍摄，然后跑到一旁喝芬达去了。栗清的手机常年处于静音状态，她自然没看到这条消息。
山顶的风呼呼地吹着，吹得她脸颊红扑扑的，摸上去却冰凉凉的。她一门心思地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天空湛蓝如宝石，云朵洁白似棉花，围栏红黑相间，头发在光影下泛着橘蓝的光泽。
那个站在那里的女孩儿，模样傻傻的，不羁地倚靠着栏杆，活脱脱一副假小子的模样。
栗清耐心地翻看着那些千篇一律的照片，肉眼很难分辨出这几千张照片有什么不同。这张里她笑靥如花，那张里她满脸怒气，还有的照片里她一脸不耐烦，或是眼神放空。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个人能从她的微表情里读懂这些情绪，那个人就是栗林。
栗清翻找照片的动作突然停住，周身的气场瞬间低沉了几分。
这时，坐在一旁的朋友大声喊她：“过来坐！”
朋友拍了拍旁边的长椅。栗清拿着相机走过去坐下，刚落座，朋友突然抛出一个问题：“你说，人是不是生来就是受苦的？”
这是个哲学问题，不过栗清不用多想，就猜到了朋友下一句要说什么，她笑着调侃道：“和我爬山这么累啊？”果不其然，朋友哀嚎一声，嘴里嘟囔着后悔的话，什么最讨厌爬山、最讨厌台阶，要不是看她心情不好，才不会陪她来这儿吹风。
栗清轻轻捅了她胳膊肘一下，毫不留情地说道：“安心吧，从这儿跳下去摔不死，树那么多，顶多摔个大马趴。”朋友瞬间炸毛，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栗清连忙求饶。两人嬉笑着下了山，直到吃饭时，栗清才看到那条消息。
她没回复，只是把照片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是“开心的一天”。
栗林几乎秒赞，还评论道：开心就好。后面还带了几个微笑黄豆表情。路过看到的朋友都分不清他这是阴阳怪气还是单纯表达字面意思。
栗清冷笑一声，对面的朋友被她这笑声激得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看着她扣下手机，问道：“我点鸳鸯锅你不高兴啊？”
“鸳鸯锅挺好的。”栗清微微一笑，“吃不到一个锅里的人也能一起吃饭。”
“算了……你现在这模样……”朋友咽了咽口水，“看起来恨不得把我煮进鸳鸯锅里。”朋友说得没错，栗清明显心情不佳。
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她的小弟弟栗昭。
准确来说，栗昭也是栗林血缘上的亲弟弟。栗林认他这个弟弟，可栗清不认；栗林要出他的学费，栗清却不同意，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栗林的脾气就像一团泥，不是“泥菩萨过江”那种泥，而是那种黏糊糊、没法捏成型的泥。所以栗清说了千百遍，也很难改变他的想法。
他性格里的这团“泥”，既能摔出最响亮的瓦盆，也能再揉起来捏泥人。
泥是最不起眼的东西，沉默又绵软。它来自深厚的土地，不惧烈日的曝晒，栗清明白这些，但这并不妨碍当栗林说“我出”的时候，她站起来大骂他是泥人脾气，然后摔门而出。
三兄妹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大儿子被抱养到二姨奶奶家，大女儿成了户口本上的第一个孩子。按照当时的政策，六年后可以生第二胎，于是就有了栗昭。
很多年后，栗清每次回想起这个安排，都要痛骂想出这主意的“鬼才”。栗林不在户口本上，却操着户口本上的那份心；和她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的弟弟，却形同陌生人。谁让栗昭一岁时就被去外地打工的爸妈抱走了呢，只剩下在二姨奶奶家长大的栗林和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栗清相依为命。
栗清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惹的祸也不少，可想而知，在那样的环境下，栗林是如何养成老大哥性格的。两个孩子一起放羊、割草、拾麦子、掰苞谷，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栗清总骂栗林是个泥人，这事在童年时就有迹象了。
栗清童年时，孩子们没什么好玩的，男生玩和泥摔瓦盆，女生就在地上划“豆腐块”，用树叶子当碗玩过家家。栗清不玩过家家，她玩泥，但不喜欢摔瓦盆，喜欢捏泥人。栗林摔瓦盆的声音最响亮，有时候也会和栗清一起捏泥人。
捏完两个娃娃后，他们会把泥揉在一起，接着摔瓦盆；摔累了又继续捏泥人，栗清会捏一个哥哥和一个自己，栗林则会捏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小孩子们笑话他俩是泥人王。
十几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却如昨日发生般清晰。
“祖宗？”朋友哀嚎一声，把沉浸在童年回忆中的栗清拉回现实。栗清回过神，就看到对面的朋友嘟着嘴。“干嘛不理我。你不爱吃鱼吗？我点了中辣的鱼头。”
“爱！爱死了。”栗清讨好地倒上茶水，朋友眉开眼笑地接过，呼噜喝了一口，显然为拿捏住她的口味而得意，满脸春风。
有时候，栗清自己也不明白，话怎么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说出来了，没有刻意去想，也没有刻意去记，毫无征兆，甚至话出口了才想起那件事，她就是有这个毛病。
“我家门口以前有两棵大槐树，一到春天，香得不得了，说实话，我特别想吃槐花疙瘩。”
“你是真饿了。”朋友笑着看着她，“你忘了你以前特别讨厌蒸熟的槐花，只固执地咬生槐花？”
“嗯。”栗清含糊地应道，“是这样，有时候看着那两棵槐树，感觉就跟我爹妈一样。
“嘁，要说树，还得是院子里那棵梧桐树！”朋友兴奋得手舞足蹈，“那树粗得小时候我都抱不住。多亏了那棵梧桐树，夏天才那么凉快。”
“但我小时候很怕那棵树，一想到梧桐是空心的，就觉得特别奇怪，好像人没有心脏也能活一样。”
“管它呢，反正它遮风挡雨那么多年。可惜啊，建新房怎么把它砍了。”
“啊，嗯，大人的决定嘛。”栗清拿起手机。
“你干嘛？”朋友问。
“回个消息。”
……
「看到我请催我去写论文」：随便你。
「哥」：真的？
「看到我请催我去写论文」：煮的。
那边发来了撒鲜花的表情包，栗清终于有空大发慈悲地回了一个句号。
栗林再发什么亲亲抱抱举高高之类的消息，栗清也懒得看了，她静静地享受着自己的晚餐，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浅酌了几杯威士忌。
酒足饭饱后，朋友送她回了家。
一进门，家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栗清懒得思考，径直走进最里面的房间，趴在床上嗅了嗅。
脑袋一昏，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床头柜上有一杯水，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背，水已经凉了。窗帘半掩着，也不知道栗林到底是想让阳光叫醒她，还是不想。
栗清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回忆着那个说不上好坏的梦，只记得和小时候有关。
厨房里蹲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栗清呆立在原地，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蹲着，感觉自己还在梦里。那个人站起身来，刹那间，栗清只觉得脑袋像被那杯凉水灌进去一样，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他走过来，很自然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手臂自然地伸出来，抱得紧紧的。
栗清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的怀抱永远是她泪水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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