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委退席评议的时间,按照赛程规定,仅有短短十五分钟。然而,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思想鏖战、神经仍处于高度兴奋状态的反方三队四位成员而言,这十五分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恶意地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如同在粘稠的焦油中艰难跋涉。肾上腺素仍在血管里激烈地奔涌冲撞,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嗡鸣,刚才辩论场上那种全神贯注、言辞交锋的激昂与灼热,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暴露出的是一片精神与身体双重透支后的疲惫沙滩,以及一种悬在悬崖边、等待最终审判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宋柏简第一个有些粗鲁地松了松紧扣的领带结,仿佛那精致的丝绸成了束缚他呼吸的枷锁。他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未曾完全擦去的汗珠,在礼堂耀眼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光。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阮溪白身上。只见阮溪白微微低着头,碎发垂落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那专注的神情却透过镜片清晰可见。他修长的手指正在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快速而无声地滑动、点击,似乎在紧张地复盘刚才自由辩论中引用的某个关键科学史数据点,确认其来源、版本和精确数值是否做到了万无一失,有无被对方抓住任何细微破绽的可能。这家伙,真是任何时候都不忘他那套该死的、近乎偏执的严谨。宋柏简心里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带着一种熟悉的、混合着不解与轻微不耐的情绪。但奇怪的是,这一次,这种情绪并未像往常那样滋生出嘲讽或轻视,反而悄然转化成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仿佛有这样一个精密得像仪器一样的队友在后方查漏补缺,前方的冲锋陷阵才更加无所顾忌。他觉得,这家伙……有点可靠。
白栩谦轻轻地、几乎无声地舒出了一口长气,感觉胸腔里那股自从分组名单公布、团队内讧以来就一直憋着、郁结着的闷气,随着刚才那场酣畅淋漓、尽抒胸臆的辩论,似乎也被这股思想的激流冲刷、带走了不少。他抬起眼,目光平和地望向对面正方席位上那些同样才华横溢、拼尽全力的对手们,心中此刻并无太多关乎胜负的强烈执念,反而充盈着一种纯粹的思想碰撞后、智力得到磨砺与启发的充实与平静。他注意到身旁的江宥礼正微微仰头,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向评委席离去的方向,侧脸在舞台侧光勾勒下,显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游离物外的恍惚,不知道他那颗总是充满哲学思辨的脑袋里,此刻又在思索着什么深邃的问题。
江宥礼确实在短暂地走神。他的耳边似乎还在隐隐回响着刚才自己发言时,通过麦克风放大后,回蕩在礼堂上空的声音——那些关于感性价值、关于生命意义、关于真理丰饶性的论述;同时交织响起的,还有阮溪白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冷静无情的逻辑拆解与数据狙击;宋柏简那带着火药味、却又硬核有力的科学案例反击,如同重炮轰鸣;以及白栩谦那温润却不容置疑、引经据典的人文历史积淀,如同绵延深厚的侧翼山脉。这些声音,这些不同的思维频率和表达方式,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如此奇妙地、紧密地交织、融合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反方”立场而协同作战。他从未想象过,自己、阮溪白、宋柏简、白栩谦,这四个思维方式、知识背景、甚至性格气质都如此迥异、甚至一度充满张力的人,竟然能够被命运以这样一种方式强行捆绑,并在极短的时间内,爆发出如此惊人的、一加一大于二的合力。这种奇特的体验,超越了他和阮溪白在图书馆角落那种二人世界的、私密的智力激荡与情感拉锯,是一种更广阔、更复杂、也更充满原始生命力的集体共鸣与归属感。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向身旁仅仅一步之遥的阮溪白。恰好就在这一刻,他捕捉到了阮溪白因为终于在某个晦涩的数据来源处确认了无误,紧绷的下颌线条几不可见地松弛了半分,嘴角随之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代表着“确认无误”和“压力稍减”的放松弧度。尽管这弧度瞬息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但江宥礼一直悬着的心,却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托住,跟着悄然落定了几分。他知道,他们的准备,经受住了考验。
终于,在仿佛经历了漫长一个世纪的等待后,评委席一侧的门被推开,几位评委表情严肃、步履沉稳地重新入场。原本还有些许窃窃私语的礼堂,瞬间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陷入了一片落针可闻的绝对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力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在评委主席手中那个薄薄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决定着台上两支队伍命运的信封上。
灯光依旧聚焦在中央,空气中的尘埃仿佛都停止了舞动。评委主席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教授,他稳步走到发言席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目光沉稳地扫过台上台下无数双充满期待、紧张、甚至有些惶恐的眼睛。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通过音响放大,在寂静的礼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凝重:
“经过评审团各位老师的慎重评议,以及对双方队伍在立论深度、逻辑严谨性、论据充分性、临场反应及团队协作等多个维度的综合评估,”他的语速不快,带着一种刻意的、制造悬念的停顿,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在等待者们的心上,“本场辩论赛的获胜方是——”
这停顿仿佛持续了又一个世纪。宋柏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拳头在身侧攥紧;白栩谦微微挺直了背脊,掌心有些湿润;阮溪白的目光从平板电脑上抬起,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地锁定评委主席的嘴唇;江宥礼则轻轻吸了一口气,等待着那个即将宣判的词语。
“——反方三队!”
“反方三队”四个字,如同最终审判的槌音,又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骤然炸响在礼堂上空!
结果宣布的瞬间,反方席位上,反应最快的依然是宋柏简。他先是愣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那张总是带着锐利和些许不耐烦表情的脸上,如同冰河解冻般,猛地绽放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如同孩童赢得心爱玩具般纯粹而灿烂的笑容!他猛地握紧了拳头,用力在空中挥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吼声:“Yes!!” 那声音里充满了狂喜与释放。
紧接着,几乎是出于一种未经思考的本能,他转过身,激动地、用力地拍了拍身边江宥礼和阮溪白的肩膀,那力道之大,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莽撞和热情,让猝不及防的两人都跟着晃动了一下:“干得漂亮!兄弟们!太牛了!我们赢了!!”
他脱口而出的,是“兄弟们”这个词。如此自然,如此顺理成章,仿佛他们真的不是几天前还互相看不顺眼、争执不休的临时队友,而是早已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多年的亲密战友。他看向江宥礼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那番哲学升华的由衷激赏;看向阮溪白的目光中,则是对其精准逻辑和庞大知识储备的毫无保留的佩服。这一刻,什么唯一保送名额的潜在竞争,什么理科生与文科生之间那点微妙的优越感与隔阂,什么思维方式的巨大鸿沟……所有这一切现实的、功利的、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都被这共同拼搏、共同赢得的、酣畅淋漓的胜利,冲刷得七零八落,无影无踪。宋柏简真切地、深刻地体会到了,思维的多样性,在有效的整合、坦诚的碰撞和共同的目標之下,能够爆发出何等惊人的、一加一大于二的协同力量。这感觉,比独自解出一道超高难度的物理竞赛题,更让他感到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白栩谦也紧跟着,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卸下千钧重担后的轻快与释然。他脸上露出了温和而由衷的喜悦笑容,那笑容点亮了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温润的眉眼。他看向身旁的队友们,目光在江宥礼和阮溪白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眼中闪烁着复杂而明亮的光芒。这次胜利,对他而言,意义远不止于一场辩论赛的输赢。这更像是一次对自身所选择的、在当下略显“非主流”的人文道路价值的一次强有力的、来自现实的侧面印证与肯定。它清晰地昭示着,即使在功利主义盛行、技术理性被推向神坛的氛围里,人文的、感性的、关乎价值与意义的力量,只要运用得当,找准定位,同样是构成完整认知、逼近多维真理的不可或缺的一极,同样能够赢得广泛的尊重、理解与认可。这给了他莫大的勇气、慰藉和前行的力量。
江宥礼和阮溪白几乎是在结果宣布的瞬间,就下意识地转向了对方。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没有任何言语,却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深度的信息交换。两人都从对方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巨大轻松感,以及难以掩饰的、如同星火般迸发跳跃的纯粹喜悦。更让江宥礼心头微微一颤的是,阮溪白甚至罕见地、主动地、对着他,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眼角。那依然不是一个标准的、露出牙齿的笑容,甚至比之前在准备室那个生涩的弧度还要细微,但那微微变化的眼型线条,那瞬间柔和下来的眼神光芒,却比任何灿烂的笑容都更能精准地触动江宥礼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他们之间,那场激烈争吵所留下的最后一点顽固冰碴,那层若有若无的、小心翼翼的隔膜,在这共同胜利所散发出的巨大热浪中,终于彻底蒸发、消融殆尽,再无痕迹。
台下,一直静静端坐、如同旁观一幅动态画卷的苏扶颖,此刻也微笑着,用力地、有节奏地鼓着掌。她的目光清澈而洞察,清晰地看到了台上那四个人,尤其是江宥礼和阮溪白之间,那种自然流动的、无需任何言语修饰的默契,以及那弥漫在彼此气场中的、温暖而融洽的氛围。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这短短的几天内,悄然发生了深刻的、不可逆的改变。冰冻的河流已然解冻,并且正奔涌向前。
颁奖环节简单而庄重。当那座象征着团队荣誉的、小巧而精致的奖杯被递到作为队长的白栩谦手中时,台下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白栩谦谦和地接过,然后转身,自然而然地将其递向身旁的江宥礼,江宥礼微微一愣,随即微笑着接过,感受了一下那金属冰凉的质感,又传递给了身旁目光一直追随着奖杯的宋柏简,宋柏简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掂了掂分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兴奋,最后,奖杯被递到了站在最边缘的阮溪白手中。阮溪白接过奖杯的动作显得有些谨慎和生疏,他低头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刻字,然后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光滑的表面,仿佛在确认这个“胜利”的实体证据,然后才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夸张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满足的、如同完成了一项高难度计算后的澄澈光芒。
颁奖结束后,四人立刻被汹涌而上的人群包围——有其他队伍的学员前来祝贺、探讨辩题,有老师上前勉励、点评,还有负责宣传的同学举着相机请求合影……祝贺声、探讨声、快门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竟有些应接不暇。宋柏简成了最活跃的发言人,兴致勃勃地与前来交流的人复盘着精彩瞬间;白栩谦则温和地与老师交谈,言辞得体;江宥礼和阮溪白则相对安静,偶尔回应几句,大部分时间只是微笑着站在一旁。
好不容易摆脱了热情的人群,他们四人并肩走在返回宿舍区的林荫小道上。冬夜的寒风迎面拂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奇异地吹散了之前停留在皮肤上的燥热和礼堂内那混合着各种气味的闷热感。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宋柏简依然沉浸在极度兴奋的状态里,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声音比平时洪亮了许多,不停地复盘、分析着刚才辩论中的几个他认为最关键的“高光时刻”,尤其是他自己那番关于爱因斯坦“追光”思想实验的犀利反击,语气中充满了自豪。白栩谦走在他身旁,脸上带着包容而愉悦的微笑,不时地点头附和,或者补充一两个自己视角下的细节,气氛是前所未有的融洽与轻松。
江宥礼和阮溪白则稍稍落在了后面几步,享受着这喧闹过后的片刻宁静。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也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时而交叠。
“你临场补充的那个关于运用‘模糊数学’和‘多值逻辑’来处理感性认知不确定性的论点,”江宥礼微微侧过头,压低声音,带着真诚的赞赏说道,“非常及时,也很有力度。把那个难以言说的领域,用他也能理解的方式锚定了。”
阮溪白也偏过头看他,夜色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但声音依旧清晰:“你的‘地图与目的地’核心比喻,是整个论证体系的架构基础和灵魂所在。它提供了最高层级的统摄性逻辑。”他先是客观地评价,随即,沉默了一两秒,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然后用比刚才更轻、几乎融入了夜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你临场的阐述,很精彩。”
这简短而直接的赞美,从阮溪白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重量。江宥礼闻言,不由得笑了,那笑容在夜色中舒展开来,带着疲惫后的满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夜色的遮掩给了他莫名的勇气,他用手肘,极其快速而轻微地碰了一下阮溪白的手臂外侧,触感隔着厚厚的衣物,并不真切,却传递了一种亲昵的讯号:“彼此彼此。”
阮溪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略带痞气的接触弄得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脚下步伐都乱了半拍。但他并没有像受惊的动物般立刻弹开,或者出声斥责,只是微微加快了半步,走到了江宥礼斜前方一点点,仿佛要避开那扰人的接触,却又没有真正拉远距离。只是,那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耳廓轮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泛起了一层薄红,在冬夜的寒风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真实。
胜利的余韵,悠长而温暖地弥漫在冬夜的空气里,渗透进每个人的毛孔。这份喜悦,不仅仅在于那座被宋柏简紧紧抱在怀里、在路灯下偶尔反射出微弱光芒的金属奖杯,更在于这支从“强制联盟”起步、历经内部冲突与磨合的团队,其内部关系的彻底破冰、解冻与重塑;在于每个人对自身所持守的思维方式和价值立场的重新发现、肯定与珍视;也在于他们对其他不同思维模式从排斥、不解到欣赏、乃至依赖的深刻转变。而对于江宥礼和阮溪白而言,这份共同倾注心血、共同承受压力、共同分享胜利的宝贵经历,将他们之间那原本可能走向歧路的情感连接,拧得更加牢固,更加坚韧,同时也注入了更多温暖、坚实、值得期待的未来图景。前路依然未知,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是紧密相连的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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