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邵旭北偷偷打量了半晌江自鸣的表情，试探着开口：“你真的打算去考那个试？”
“不考怎么办呢？”江自鸣看着窗外，“反正名都报了，钱也交了，试试去呗。”
邵旭北心里一颗重石落了地，趁热打铁地鼓励道：“其实你早该去考的，刚毕业那年，你考的那个三不限岗位，一千多人报考，你排名第十，还只用了一个月，真的很厉害了。”
那场考试给邵旭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江自鸣说自己想去考试的时候，他其实不报什么希望的，首先江自鸣是毕业后才报考的，从当地政策上来说身份不算应届生；其次就是他们专业岗位很少；然后就是时间太紧，公告下来只剩一个多月的时间。
果然，不出所料，最后挑挑拣拣，江自鸣只能报了一个三不限岗位——只招三个人，却有一千多个人报了名。
但是成绩下来的时候，邵旭北惊讶了。
已经一年多没拿过书本的江自鸣，仅靠考前一个多月的临时突击，甚至也没报班，每天就在家里刷刷题，最后竟然考了一个非常高的分数。
这个分数，放在大多数岗位上，都是第一名。
但是很不幸，在这个三不限这里，她只考了第十名。
只有前九名能进面试。
邵旭北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并不是江自鸣个人的问题了，她只是差了一点点运气。
就像考研。
想到这件事，邵旭北不忍心再回忆，闭了闭眼，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些轻松的话题。
江自鸣蔫蔫的，拒绝了邵旭北要去娱乐的提议，“咱们回家吧。”
“回家？”
“对啊，”江自鸣看起来还是不太高兴，“下个月就开始考试了，不得从现在开始准备吗？”
邵旭北有心想说不用给自己那么大压力，然而劝说的话刚到嘴边，不等说出口，就听江自鸣冷冷的：“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又得上班，又要准备考试，得承受多大的压力？”
邵旭北闭嘴了。
半晌，才又说道：“如果不想考，咱也可以不去……”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江自鸣厉声打断了他，“刚刚在阿姨面前你怎么不说？‘小江上班已经够辛苦的了，她那份工作也没什么不好的’，这句话很难想吗？”
邵旭北原本就是大少爷脾气，虽然和江自鸣在一起后收敛了不少，但也没好到那个地步。一听她夹枪带棒的语气，也有点火了：“我倒是想说，你那小脑袋瓜子跟小鸡啄米一样，点的比谁都快，我来得及说吗我？”
“你放屁！”江自鸣大声反驳：“说句话而已，怎么就比点头还磨叽了？再说了，你个城里孩子，喂过鸡吗你？还小鸡啄米。”
邵旭北从来没想过“城里孩子”也能被江自鸣拿出来当作攻击的点，感觉好笑的同时，一点儿气都生不起来了，甚至是有些故意接话茬：“没喂过我还没见过吗？谁说只有亲自喂过才有发言权？照你这么说，关于动物的成语就不能用了是吧？”
江自鸣理不直气也壮：“不能！”
邵旭北偏不听她的：“咱俩天天鸡飞狗跳的。”
江自鸣完全没有被带跑偏了的意识，反击道：“我家养过鸡也养过狗，我能说你不行！”说完后一口气快速说了十遍鸡飞狗跳，差点儿缺氧。
邵旭北完全被逗乐了，几乎快要笑出声，但还是板着脸：“我就说、就说，鸡飞蛋打、狗急跳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虎虎生风——怎么样，你家没养过老虎吧？”
江自鸣还在真情实感的生气着，越听越崩溃，尖叫道：“你有没有文化！狗拿耗子也算成语吗？你到底懂不懂成语和歇后语的区别？！”
邵旭北眼看着把人逗急眼了，可就是停不下来：“你别管是不是成语，你就说你家养过老虎吗？”
江自鸣虽然爱较真儿，但是并不油嘴滑舌，没法儿硬着头皮说自己家真养过老虎，于是不搭话茬了，抱着两条胳膊生闷气。
她不说话了邵旭北还非要扭过来接着逗她，非说成语和歇后语没什么区别，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让江自鸣多跟着自己学学，多记几个没坏处，没准儿在公务员考试上也能用到……
江自鸣只是嘴上不计较，实际上心里逐字逐句地反驳着呢。哼哼，还公务员考试，你考过吗你？还教起我来了……等等，公务员考试？
江自鸣总算回过劲儿了，争吵的话题又上了正轨，气鼓鼓地说：“反正你就是没在阿姨面前帮我说话。”
“怎么没有了？”邵旭北左打方向盘，马上要到江自鸣住的地方了，路况有点复杂，得提高注意力，只能分神回复着，“小姑奶奶，我怎么没有呀？我已经够努力去缓和气氛了好吗？总不能一句话也不让你和我妈说吧？”
“那你为什么不能替我的工作说两句？你也和阿姨一样，觉得我的工作很不好吗？”
不怪江自鸣敏感。工作是成年人最直观的一种体面，不管平时私下里怎么骂，拿到面儿上来说的时候，总归还是褒大于贬的。
更何况是在邵旭北妈妈面前，江自鸣总想维持自己剩下的一点儿尊严。
她认为，虽然这份工作累是累了点，但是她能挣到维持自己生活的钱，尽管在别人眼里看起来不多，这也是她能挺直腰板说话的一份底气。
“我妈没说过这种话吧？”邵旭北有些头疼，这些问题比工作处理起来还要复杂。
“这种话需要说吗？”无端地难过蔓延，江自鸣眼里已经蓄上了泪水：“……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好？外企，虽然工资没那么多，但是各方面都很正规，加班有加班费，怀孕也有生产假，公司里多的是在里面干了几十年的老人，怎么就不稳定了？”
目的地到达。停好车，邵旭北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情绪似乎会传染，让邵旭北也觉得有些难过，更多的是心疼，他伸手给江自鸣解开安全带，想把人抱到怀里。
江自鸣一点不配合，后背像有根强力弹簧，任邵旭北怎么扒拉也扒拉不过来。
其实邵旭北也觉得自己有点问题，这么严肃的吵架场合，他总有点想笑。
江自鸣这时候很像他小时候在同学家见过的猫咪，因为人多躲在角落，用后背示人，戳一下抖一下，想要把它转过来或抱起来，它的身体就像一根可以随意拉伸的弹簧，无论如何都不肯转过来。
既然君不就山，那山来寻君。邵旭北也不管什么形象了，探过身子，将下巴搁在江自鸣肩膀上，柔声安慰道：“宝宝，别难过了。没人说这份工作不好，全都看你自己的意愿。如果你做的开心，那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如果……”
“我说的是如果，你觉得太累了，那也不必忍受，还有很多选择的。我妈也不是觉得你工作不好，只是想给你提供多一种选择，这样说你会开心点吗？”
江自鸣没有回应。
邵旭北的话说的很动听，可是江自鸣本能还是感觉有很多不对，她说不出来什么，甚至因为这番话，原来那些让她感觉难受的地方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还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她忘了自己难过的理由。
毕业以后，江自鸣的童话也结束了。
她不是公主，不是骑士，不是故事里任何一个有名字的人物，只是一个连面目都模糊的路人甲。
这样的路人甲，获得了王子的爱。
在明白这个事实以后，江自鸣霎那间明白了，为什么大学所有人知道他们在一起后，都是那样的反应，看到他们牵手走在路上，还有人说这女的真有手段。
曾经江自鸣以为这是夸人的话，真以为是自己手段高超才降伏了邵旭北这个妖孽，还得意洋洋地和邵旭北炫耀：连路人都能看出来她很聪明。
怪不得当时邵旭北没有笑。
原来那句话不是在夸她，而是那些快一步比江自鸣长大的人，犀利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差距，所以他们“佩服”江自鸣。
思绪发散，江自鸣莫名想起了很多零碎的片段。
原来有那么多人知道，邵旭北的东西有多么昂贵。只有江自鸣这样的傻子才会以为他那块江诗丹顿的手表只要二百块，还肉疼不已地送他四百多块钱的耐克鞋子做生日礼物。
那是江自鸣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在数年之后，她才知道，那恐怕是邵旭北衣柜里最便宜的一双鞋，比拖鞋都便宜。
可是……
四百块钱真的很贵啊。
送给他的时候，江自鸣也没有穿过四百块钱的鞋，她后来给自己过买很多鞋，小皮鞋、运动鞋、高跟鞋，也没有超过四百块钱的。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穿过什么好鞋。
江自鸣的鞋都是穿到脚尖顶破鞋面，鞋底与鞋身彻底粘合不住，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时候才会换掉的。妈妈会趁集会的时候，带她去小摊上买，你来我往地砍价半天，为了20块钱，花掉20分钟。
江自鸣不知道35块钱的鞋对某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对她来说，鞋就是鞋，花35块钱买下来以后，代表她会有一双35块钱的新鞋。
江自鸣又想起了江爸爸江妈妈。
至今为止，他们最贵的一双鞋也不过四百块钱，还是江自鸣在攒够第一个一千块钱的时候给他们买的。
爸爸妈妈的笑脸和路人怪异的目光快速交替闪过，让沉浸在幻想中的江自鸣，在这个只有她和邵旭北的空间里，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终于想起她为什么难过了。
为了那看不见却现实存在的巨大差距，为了她拼尽全力却还是得不到好结果的努力，为了她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那些要求。
每个人刚刚踏入社会的时候，都得交点儿学费。
江自鸣的学费不算多，毕竟穷人的尊严不值钱，夜晚的眼泪与被牺牲掉的健康也不值钱。
算起来，真正算得上物质的损失，只有当初送给邵旭北那双鞋时，花掉的四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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