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爸爸嘴唇颤抖着,听到那通电话接通了。
邵旭北接她的电话总是很快。
“喂?”
客厅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江自鸣捏着手机,好像捏着一个定时炸弹。
江爸一脸的恐惧和不敢置信,伸到半空的手僵住了,像是想要抢夺手机,又像是示弱,求她不要轻举妄动。
江自鸣以为自己该感到很痛快的。江爸爸曾带给她无数的屈辱与恐惧,作为一个父亲,他没有起到保护家庭的作用,反倒让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他的高压之下。
现在他老了,看到他也会紧张,也会恐惧,也会力不从心,江自鸣以为自己该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可她却并没有。
另一头的邵旭北久久没有等到回复,语气有些紧张:“怎么不说话?出什么事了?”
江妈妈看看江爸爸,再看看江自鸣,率先回答道:“小北啊,没事,是我……就是上回你爸妈来也没加个联系方式,我就想着和你联络一下,你父母最近身体还好吧?”
另一头的邵旭北回复了些什么,江自鸣不知道,因为江妈妈直接把手机从她手里拿过去了,转身去了卧室,将空间让给了还在无声对峙的父女两个。
江爸爸的嘴唇颤抖着,一双眼睛通红,似乎要流出泪来,他好像还是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缓慢地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厚外套出门,上班去了。
这场斗争,似乎分出了胜负。
胜利的江自鸣还是在原地站着,急促的呼吸很久才得以平缓。
江妈妈应付过去这通电话后,出来把手机还给江自鸣,什么话也没有说,既没有指责她,也没有安慰她,转身拿起扫把,默默地把客厅打扫干净了。
等她回来,江自鸣还是那个姿势,灵魂出窍一般坐在沙发上。
“你也……你也别怪你爸,他一辈子了,说话都这么难听……”
“没事妈妈,”江自鸣站起来,“我去睡会儿,今天早上起太早了。”
她越过桌子,走向自己的房间,只是在摸到门把手时,又迅速转过身来,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对不起妈妈,”江自鸣有些哽咽,“我没忍住,把杯子摔碎了。”
江妈妈笑着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嗨呀,这有什么的,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不爱刷碗,就把所有的碗都砸了。你爸气的要打你,你还梗着脖子,一点儿也不肯躲。”
她的女儿,从小就是这样的。
都说三岁看老,江自鸣从还没记事的时候,脾气就已经很大了,一点儿亏都不能吃,只要有人招惹了她,她就一定得还回去,像不知道害怕一样。
江妈妈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原来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好了,快别哭了,还跟小孩儿一样,快去睡会儿,等你起来,妈妈给你做你爱吃的,好不好?”
说是要去睡觉,江自鸣躺在床上,半点睡意也无。
她想起爸爸临走前,拿外套的手背上,全是冬天风吹出来的裂口。
小时候,江自鸣以为爸爸的手是死的,没有知觉一样。因为无论多么寒冷的冬天,爸爸都只戴一个薄手套,问他冷不冷,他总说不冷。江自鸣不信,故意去牵他的手,是冷的,像冰块一样。
江自鸣恨不起来。
她甚至有些恐惧。
刚刚杯子没有惹到她,是她自己失控了,浑身的恶意与怒气找不到出口,只能借由这个杯子来发泄。
听到那声炸响的时候,江自鸣悲哀地发现,她竟然是觉得痛快的。
身体里淌着那个男人的血,难道她将来也会变成他父亲那样吗?
她的哥哥就显露出一些变质的端倪。原来的他虽然沉默,但江自鸣能感受到他的关心与保护,但江自强在结婚以后,变得心比天高,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除了喜欢贪图小便宜外,最近更是辞去了工作,一门儿心思地想要做生意——
江自鸣听妈妈说,江爸爸年轻的时候就沉迷于自己创业,屡屡失败,一连换了十几个赛道都没能挣回钱来,还让本就一贫如洗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成功乃是罕迹,失败才是平常。
从爷爷开始,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爸爸为什么想不明白呢?哥哥又是为什么突然下定决心要去做生意呢?
江自鸣不敢再往深处想。
晚上,和江爸爸一起回来的,还有哥哥嫂子。
江自鸣心里一开始还挺高兴,虽说长大后她和哥哥嫂子不算亲近,但也至少两个月没见面了。
可是哥哥一张嘴,那点兴奋迅速灰飞烟灭了。
江自强说:“听咱爹说,你白天闹脾气,说要退婚。吵架就吵架,可别拿这个开玩笑。”
江自鸣的笑容僵住了,嗓子干涩,好像能尝见血味儿。
嫂子觑到江自鸣表情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鸣儿好不容易回来一回,说这个干嘛。你不是说专门给鸣儿带了她爱吃的炸串吗,这个天气可不容易买到。”
她一边说一边推推自己男人的胳膊:“是不是在后备箱里放着呢,快去拿出来,可别凉了。”
江自强是个妻管严,听媳妇这么说,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
他刚出客厅门没多久,嫂子喝了口水,也突然站起身:“唉呀,后备箱要是在我身上呢,我去拿吧。”
说着就追了出去,江自鸣借着光线,能看到嫂子上去掐了哥哥两下。
“你一上来就说这个干什么?”
许桂花不算个漂亮的女人,上吊的眼角让她凭空便多了三分凶相,此刻她抱怨着:“明明是你爹和她吵架,你干嘛非得上去帮腔去?你妹气性有多大你不知道?这会儿不哄着点,还非得跟她对着干,以后怎么从她手里面捞钱?有没有脑子啊你!”
江自强讪讪地,“我是她亲哥!要是不先把咱打发了,咱能让邵家那么容易地把媳妇娶进门儿?”
“快得了吧!”许桂花怄他一眼,“你忘了今年过年那会儿你妹和你爸妈吵架的事儿了?不也是为了钱?你妹要是不乐意,邵家吃饱了撑的给咱俩钱?”
慢吞吞拿出早已凉了的炸串,许桂花的话里透露出不屑的意味:“要我说,你妹也真是够上赶着的,她对象家里那么有钱,她还非得一分钱不要,零彩礼!”
“你听说过吗?零彩礼!真是搞笑,我看她就是怕男方家里看不上她,所以才非得倒贴!”
听到许桂花对自己家里人这么鄙夷的口气,江自强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了,但他目前还是更担心另外一件事:“那要是照你这么说,那这事儿没准儿成不了?”
“我觉得有可能,”许桂花一边走一边降低了音量,“要不然邵家干嘛一直拖着?”
两句话把江自强也说的忧心忡忡。
“但是呢,咱也管不了他家到底怎么想,所以还是得先顾着你妹这里,让她别去胡说八道,要不然能成的事儿也成不了了。”
江自强点点头。
许桂花的一番话效用很大,在饭桌上,再也没提过这个话题,只是问江自鸣工作忙不忙,吃住还方便吗。
江自鸣一一回应。
她知道,这是亲人对她的关心,她本来应该挺高兴的,但是或许她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在这一番寒暄后,心冷得像是铁一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情感,已经把哥哥嫂子划分到亲戚这一类了。
尽管许桂花在她刚上初中的时候就和江自强结了婚,尽管她曾和这对夫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将近十年,然而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的冷落与怠慢,早就让原本还抱有期待的江自鸣清醒了过来——
否则怎么解释,这么多年江自强没有给她打过一通电话呢?
连她去市里上班,需要把行李搬到出租屋的时候,她的亲哥明明看到她拉着那么大一堆行李在路边等车,却也只是停车和她说了两句话,然后说嫂子家里有事要他去处理,便摇上玻璃扬长而去了。
江自鸣笑笑,将不合时宜的记忆从脑袋里甩出去,恢复了平时的状态,与哥哥嫂子碰了个杯。
第二天下午,江自鸣准备出发去市里了。
江妈妈陪她在路边等车,两人相顾无言。
江自鸣不想说话,她也知道,江妈妈一开口就要问,为什么邵旭北没管她,他们家不是很多司机吗,为什么不能来接一下江自鸣。
在这个家里,江自鸣唯一还能信任的就是妈妈。只有妈妈是真的为了她好。家里其他人或许会觉得邵家有权有势,想借江自鸣沾点儿光,但妈妈就是单纯地想让江自鸣过得轻松一些。
她知道邵家那么有钱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担忧,怕江自鸣会受到伤害。
时至今日,她仍然是担忧的。
去县里的车来了,扬起一阵尘土。
江自鸣和妈妈道过别,即将要上车的时候,江妈妈眼疾手快往她兜里塞了几十块钱零钱。
“拿着吧,车费!”
江自鸣抿紧了唇,点点头,挤进拥挤的面包车。车子还不等人坐稳就迅速启动,她艰难地蹭到窗边,看到妈妈的身影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黑点。
但她还没有走,仍站在原地,看自己的女儿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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