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夜里，谢枝是被一阵沉郁苍凉的号角声惊醒的。
她和银瓶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了起来——如今城内几乎已经没有蜡烛了，一看外头，天色黑得如墨一般，只有零碎的星子寒酸地挂在一角。
可整座军营已经醒了过来，极少的用于照路的火把亮了起来。借着被夜风撕扯的火光，谢枝看到士兵们从营中纷纷跑了出来，集结成队，往城门而去。他们很多人身上都还缠着仍在渗出血来的绷带。
上宜没有更多的人了。
银瓶揪着衣领，脸色苍白，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辰突厥人就来了？”
谢枝迟疑着摇了摇头。事出反常必有妖，可她也猜不到突厥人又打了什么新的主意。难道他们知道上宜已经岌岌可危，所以预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打下来？
其实连她内心也明白，纵然慎将军再有通天的本领，凭着城中仅剩的伤弱和普通百姓，又要如何抵挡突厥的数万精锐呢？
来不及再多想，谢枝匆匆收拾好东西就往城门处跑，不忘交代银瓶好生留在这儿照顾伤兵。
黑漆漆的夜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匣子，只有那些挥动的火把好似把这只匣子烧开了一个个洞，露出一张张觊觎着这座危城的狰狞的面孔。
城门处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撞击声，每一次都让人觉得下一刻这扇挺了半年多的城门将被撞得四分五裂。城墙上响起突厥人的呼啸声——他们再一次攻了上来。
这片狭小的战场像一只酒坛子，近乎凄厉的厮杀声和刀枪相交的声音在这里酿造出最刻毒的滋味。不断有尸体被抛下来，看装束，有晋军，也有突厥人。谢枝小心爬过去，想看看还有没有能救回来的人，忽觉天光大亮。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天光，而是如同一场暴雨的火箭纷纷而下，射入城中，再次燃起一片火海，哭嚎一片。她不由往上头看去，发现晋军的防线已从两边的登城马道逼了下来。
再这样下去，坚守了数月的上宜城就真的要破了。
谢枝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身体里鼓噪起来，那声音甚至盖过了耳边喧天的拼杀呼喊。
一个突厥人正手握马刀朝着一个已淋成血人的晋军砍下，忽地刀锋一滞，低头一看，一个沾满了热乎乎血液的枪头从自己胸腔穿透而出。
他的身体缓缓倒下，露出身后正抽回长枪的慎昼初。只见他从城墙上一路杀了下来，缓了缓这一道上突厥的攻势。他正准备返身回城楼，却见城内闫停鹤竟亲自跑了过来。
他疾行几步向前，厉声道：“闫县令，如此紧要关头你怎不在县衙调度……”
孰料闫停鹤被烟熏上了几块黑的脸上正洋溢着激动的神色。他一把抓住走到自己面前的慎昼初，喜道：“慎将军，咱们就要有救了！我刚收到秦州那边收来的急报，那边的突厥人已经撤军了，申屠钤辖正整兵过来驰援，约莫寅时便能赶到！”
他急匆匆地说完，却没在慎昼初脸上看到意料之中的喜色，而是一脸凝重。他不由偏了偏自己的视线，从慎昼初的肩膀上越过，看到突厥人正渐渐从马道上砍杀下来。
他喉头一哽，抓着慎昼初的手猛然用力：“慎将军，咱们已经守了半年多了，不能就差在这一个时辰啊！”
以上宜的地势，一旦落入敌手，到时这战事恐怕又有变数。
慎昼初沉着脸想了想，像是下了狠心道：“我还剩下一个办法，闫县令你和我来。”
他抓过身边的一个亲兵嘱咐他暂时主持战局，然后带着闫停鹤步履匆匆地往军营而去。他掀开其中一个帐篷，此处本是存放各种军械的，如今早已空了，只剩下几个大木箱。
慎昼初掀开其中一个木箱的盖子，闫停鹤探脸过去一看，惊道：“这是火炮？！将军你还留着这样的东西，为何……”
他看向慎昼初，后头的话一时说不下去了。
慎昼初神色复杂地拿出其中一个火炮，道：“没错，这是霹雳炮，是当初偷袭平阳县时缴获的一部分。可我不用，是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投石机了。”
闫停鹤张了张嘴，陡然生出无力感。
慎昼初继续说道：“没有投石机，就只能靠人。”
闫停鹤听到他将自己心中可怖的猜想说了出来，只觉脑中一片眩晕，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扶着木箱才能勉强站立。
人力能投出的距离有限，霹雳炮里除了火药还装着铁片，其杀伤力能穿透铁甲，如果靠人……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闫停鹤却发觉自己在短短数息之间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冷得他不住地打抖。
“让我们去吧！”不知何时，帐帘被人扯开了，外头站着一群甚至连护身甲胄都没有的人。他们有的被削掉了半边脸，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大腿……可他们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此时还留在军营中的只有伤兵营里的人了。
“你们……我……”闫停鹤看着他们，只觉喉头一阵酸涩滚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慎将军，闫知县，我们只有一个请求。”一个几乎只剩了半边身子的人撑着一根木杖走了出来，正是当初被沈随从阎王爷里抢回命来的王永志。他问：“咱们要是死了，抚恤金是十两银子，对不对？”
“对！”闫停鹤沉沉地点头。
王永志咧开嘴笑了一下：“行，只要这十两银子能给咱们家里人，咱们就值了。”
“对，值了！”其他人纷纷附和道。
“反正咱们现在都这副模样了，以后还帮衬不上家里。”
“十两银子，咱们当十年兵也换不回来哈哈。”
他们脸上的神色甚至能称得上几分松快，全然没有赴死的凝重。
闫停鹤却不由攥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近乎哽咽着说：“你们放心，这笔钱我一定交到你们家小手里。上宜……上宜不会忘了你们的。”
慎昼初抱起木箱，把那些仅剩的霹雳炮分发给每个人。每交到一个人手里，他都轻轻按一按对方的肩膀，那双猩红的眼直视着，仿佛要将每个人的模样都牢牢记下来。
木箱很快就空了。
伤兵们彼此扶持着离开了。城外火光冲天，给他们染上了一层橙色的光晕。他们曾经面目模糊地站在万军阵中，此刻却连每一缕乱糟糟的发丝都纤毫毕现。
阎停鹤不由追了上去，可走到帐篷外，脚步又顿了下来。他咬着牙，那些被他咬碎的言辞变作锋利的刀片，在他的眼里刮出泪来。
慎昼初望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嘴，喉头涌动着什么。他忍了又忍，才终于以如常的口吻对阎停鹤嘱咐：“闫县令，请你速去南门守着，援军一到，务必速速传来消息。”
阎停鹤含着热泪点头：“咱们决不能辜负了这些义士。”
慎昼初提起带血的长枪出去。没走出几步，他看到一个人正站在路边——是银瓶，正捂着嘴无声地落泪。
他什么也没有说，从她身边匆匆经过。
————————————————————
谢枝两条胳膊从伤兵身后穿过腋下，将人环胸抱着拖到一间民舍里。说是民舍，半边屋顶早被砸塌了，屋主也已是不知所踪。谢枝但愿这家人只是逃难去了。
她从药箱里取出最后的纱布，缠住伤兵腹部的血窟窿。才缠了两圈，她发现那纱布已经彻底用完了。
谢枝只觉脑中一片恍惚。她看了看自己沾满了血的空荡荡的手心，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伤兵逐渐灰败的脸，血沫已不再从他口中涌出了。
她知道那是生命逐渐从这具身体里离开的征兆。这段时日，她已经看过太多太多这样的场景。
可在这一刻，她忽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她再也没有一点药，没有一点纱布，可以挽留任何一条生命。今夜，她自己的命又会在哪里呢？
“你在干吗？”一道平淡的声音响起。
谢枝抬起脸，在朦胧的泪光中看到站在屋门口的沈随。外头时隐时现的火炮和火箭的光，映照出她那张血泪横流，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脸来。
她哭着说：“我没有药了。”
“我也没了。”沈随道，“你有刀吗？”
谢枝一愣。她这才注意到沈随手中拿着一把刀，和那日在慎将军帐外讨论的突厥马刀很像，此刻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看谢枝傻愣着不说话，沈随把那马刀往她手里一塞，道：“现在药救不了人了，只能用刀了。”
谢枝的手早就脱了力，颤颤地拿着那把刀——除了从前老师送她防身的匕首，她从没拿过这样的东西。
沈随到屋外随便走了一圈，又捡回一把晋军的长刀来，问谢枝：“你会杀人吗？”
谢枝又摇了摇头。
沈随像是叹了口气。他用衣袖擦了擦刀身，对谢枝说：“那你跟紧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