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白衣的记忆,并非李青阳一人独有。
在被无数哀魂争先恐后涌进身体时,青蘋被那寒意激荡,只在一瞬,闭了眼。
再睁开眼,她站在溪桥上,仰首是千仞深谷,一隙日光穿透两峡葳蕤草木,再被溪岸茂密的竹网筛过,才在对岸的吊脚竹楼上,留下一束乳白的雾光。
掌心的匕首仍是通体幽绿流光,似林间最老练的一片竹叶。
她很清楚,如此实感,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象。
只是她的情魂在被亡魂涌入,鸠占鹊巢时,不慎挤走了。
好在还是和幼时一样,只会往熟悉的地方钻。
先前徐回问她:魂长有飞时,阿蘋,你可去过别处?
当然去过。
命弱之人,最易接通幽冥。尤其在命若悬丝之际,吊着的一口气将散未散,三魂就似放在微弱鼻息前的一朵蒲公英,稍有不慎,就被轻轻吹散,飞往不在时间尺度上的情境里。
有时会钻进回忆,重新走一遍来时路;有时候会游荡在无色之界的边缘,一片渺茫混沌;有时会旁观未曾谋面的人与事,站在陌生的熙攘市镇或荒村孤道旁。
但无论如何,这些俱是真实的,与梦有别。
深谷竹林,临溪小楼,是她生长的地方,闭上眼睛也能从桥上摸索而过。
竹楼上,白衣胜雪,正临窗捣药,抬眼撞见她,莞尔一笑,抬袖一招。
情境中有人对她可感可知,那就是回忆了。
是挚爱的师尊召唤,她遂从容地应上,像无数个寻常日夜,落座听教。学习医理的日子虽然枯燥,总是怀念,若是以往误入,她权当久别重逢,又见师门亲友,但这回正值千钧一发之际,莫名其妙被挤了出来,总是牵挂魏宫中的情形。
她表面温驯地聆听师尊教诲,却望着那把隐隐在袖中透光的翠绿匕首沉思。
为什么匕首能随情魂飞走?
幽冥之物,附着怎样的神力,她琢磨不准。
魏宫里的情景究竟是阴界还是阳界?
仔细想来,离魂之时,他们的肉身尚在裴府里,总不可能穿过宫坊,从天而降,那也太惊世骇俗了。应当是鬼使燃符,使城门结界洞开,想以致阴魂能在阳界现化。
还有,如果她的情魂被挤走了,现在魏宫里还有青蘋么?她是凭空消失,还是……留下了别的什么?
鬼使为何一定要她取刀弑君?
这个问题,有一个她最不愿意深思,也不愿意承认答案。
“阿蘋,想什么呢?”头顶传来白芷的声音,淡淡嗔怪,“好好看书,这《魂典》的文字,惟你能解了。”
《魂典》,是什么?
药典医经丛集里有这一本书,且白芷教过她么?
乌色矮几上,摊开的白宣书页眨眼变成了一本皮质的手札,横平竖直的汉字变成了无数涟漪般涡旋的陌生圆圈。
是白芷交给她的那本巫蛮旧典。
这本书原来是叫《魂典》吗?
她记得,当初是因为重泽十五岁外出游医,叫人恶意讹上,砸了医庐,结果堂堂药谷杏辈大师兄竟然没打过两个外家拳脚的江湖无赖,被抬了回来。一时举谷震悚,所以药王亲自问责,让各家长老纷纷拿出自己一脉最能打的看家招式,教给弟子护身,甚至在谷中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武试,以示重视。
白芷当时就翻出这本满是尘土手札出来,一字一句地翻译巫蛮古文,教她如何训蛊,如何纵丝。
她怔怔地望进那双慈悲的眼眸里:“师父,我看不懂。该你教我。”
“怎么会呢,你是巫蛮王女。当年,王都被屠戮三日,只有你活了下来,也只有你认识这本册子。”白芷的语气依然温柔,不疾不徐,“你不学,怎么复国,怎么报仇?”
那个先前被无数次否决的答案突然被道出,舌尖直打颤:“我,我是……巫蛮王女……?”
白芷怜悯她:“是的,你要报仇。”
过去二十年,她一直在被死亡胁迫,数着日子计命,从来没有过探寻身世的**,如今被陡然施加了一层遥隔二十年的国仇家恨,只觉得荒诞。
像有一团雾在悄悄地包裹她的记忆,让她脑海渐渐发白,她努力抓住任何反驳的线索:“不对,我不是。不然为什么师父要替我答应和青阳的亲事?不是他父亲领军攻打的巫蛮么?”
“他是好的。”一句话简短轻巧,似蜻蜓点水,直接略过当年苦口婆心说服她,告诉她生命如何可贵,惟独宁王府上建木沉香方可续命云云,又万变不离其宗,迅速提及,“你要报仇。”
青蘋摇头:“我不是。就算我是巫蛮人,听闻二十年来历任太守苦心教化,移风易俗,巫蛮九郡已然安居乐业。我一个短寿之人,复什么国?”
白芷很坚决:“那你也要报仇。”
不待青蘋再反驳,白衣欺身上来,握住了她拢在袖中的翠绿匕首,望着她的眼睛里无尽哀怜:“你要报仇啊,那么惨烈的一战,那么绝望的一座城,还有镇日徘徊,满坑满谷,无法安息的人——”
掌心的刀刃突然变得无比灼热,仿佛握了一枚烧得发红的炭。
白芷的声音温柔而果决:“杀了他。”
“杀了他。”
“不对!师父,我不是——”
她想再向白芷求证,但溪上烟水漫上来,遮天蔽日的白,将一切淹没。
再度有颜色时,她只被允许看了一幕:是金灯铺彩,明黄幛幔,翠绿的刀刃沾满血腥,已然刺向了魏帝喉头。
帝王惊恐的神情,莫名摄给她连自己都觉得惶惑的兴奋与快意,在此一瞬间,周遭金碧辉煌皆在点点斑驳,扭曲蜕变,她觉得仿佛有什么将在她的灵魂里破茧而出,先在记忆里咬破一点口子,使之错乱,再将外壳的青蘋一点点蚕食。
却有人拦住了。
悬在喉咙毫厘之上的刀尖,被一只萦绕月白雾光的手,横空攥握。
这只手,惯执回崖剑,在她离开以后,独守拭剑台千山寒雪,偶尔持挥玉拂,掸扫不当有的心尘妄念。
如今掌心尽是乌红血渍,污浊不堪,血滴似珠,以雪刃为弧线,被穿引着滑向执刀的另一头。
也流融进她的伤口。
仿佛可以从一脉细微的血线相连,从指尖、到掌心感知到他经脉中颤动的走势。顺着这股颤动纠结的气息,一路望上,是衣袖破损的道袍,染血的、裂开旧伤的右肩,乃至一双疲惫困倦的眼睛。
好难得的狼狈。
虽然徐回现在故弄玄虚地学了些道法,但在入道之前,他也算是很能打的那一类了,就算被夺了剑,赤手空拳,三个同门师兄弟也很难在他手上讨得了好。只是太过老实,过于注重同门礼义,才会在寒山剑道吃尽了苦头。
更何况,听说自她走后,三年论剑大会,江湖大派小宗,皆无一脉可从寒山道手上夺回擂主。
是谁把他打成了这样?
“你不是什么?”他吐息渐重,在心脉振动的声音,沉入膏肓,“你就是青蘋,你,就是青蘋啊。”
随后,一切都静止了。
徐回的答案不一定对,白芷的答案不一定错。
但有时候,人是可以选择,并顺从自己想听到的声音,从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在身份倒错的恐慌中,突然找到了一个支点,让整个天旋地转的世界瞬间静止了。
凭什么一定是她要复仇?
不对,这个白芷不对,刚刚的记忆是假的!
她想开口,告诉徐回:不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幕后黑手既不是香附子,也不是魏帝,算计他们的另有其人!
可这其人是谁?难道是白芷吗?
她无法妄自揣测救命恩师。
思绪被这道白衣身影绊了一下,随即她就失去开口的机会了。
在脑海里沙沙啃食的动静也蓦然截停,好似有什么被猛地抽离,转瞬天旋地转,她失去了所有的凭依,身体像一根轻盈的羽毛,迎来飘忽的坠感,坠向无边黑暗。
她在虚无的坠落中竭尽所能地挣扎,拼命地想清醒过来。
不知多久,她终于坐直身来,像从即将溺亡的水底挣扎浮起。
左手间,再无那支奇诡的匕首。一字掌纹路理清晰,没有丝毫伤痕,惟独银白清辉照见。
清辉。
青蘋抬头,原来她已经回到了若园,自己的寝居,坐在雪青帐中。
不知今夕哪年哪月,晴夜无云,万里长空。自立秋以来,病疫交缠的雨绵延夕夜,似此皓月独悬,难得一见,高抛一脉月华,从支起的窗牖,如银绸般流淌到枕席间。
“青蘋姐!”
月洞隔断外,穿来一声惊喜叫喊,随着这声儿加快的脚步,引得房中垂悬的几枚小药葫芦荡来荡去。
“你终于醒了。”裴猗兰扑到她被子上嚎啕,“七月十六,七月十六了!青蘋姐,你已经昏睡了七天,我要被吓死了!”
诸事皆了,他们醒来时,才当日夜鼓三遍,尚在裴府中,谁料得只有青蘋迟迟未醒,徐回竟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向皇宫走去。
然而很快,四更天时,一道上谕从宫中送来,册封裴猗兰为乡君,教裴氏诸房遣归原籍。
可从此,徐回再无音讯。
将青蘋送回宁王府,裴猗兰不放心,死皮赖脸地住下了,天天守在床边,另让母亲打听徐回的消息。
青蘋怔了一会儿,终于问:“徐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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