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延石亦是忙得脚掌离地,快飘起来。他方从司马议暂住的夙兴院,奔去栖夙斋瞧江谈夙。江谈夙病倒了,幸好郎中还在府里候着,给她施了一通针,败了急火。
然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出来吩咐人去抓药,迎见偃枉然,顺带便将人迎进去,解释情形:“偃楼主,县主病体未恙,再急的事能否容她喘口气,将烧退了再议?”
隔了半条街的动静,江谈夙何时审人,何时病倒惊得文霁大叫,偃枉然一清二楚。
“我先去看她。”这句话说得极凌厉,无关风月。
孙延石回拒的话到嘴边,回念又悉数吞进肚里,他分得清楚轻缓,偃枉然断不是那种浪荡之辈。
栖夙斋中,文霁拧干毛巾,替江谈夙擦拭手背、手心,越擦泪珠儿越坠个不停。
“哭什么?”江谈夙抬起手,替文霁揩去泪花,嗓音哑得紧,说话断断续续:“我只是病了,不是死了。”
文霁看她挣扎着要起来,手下用力,按回她的肩膀,劝:“祖宗啊,消停一会儿,你这样还能去干什么?”
“让孙延石来见我。”江谈夙身上没力,拗不过文霁。
文霁走过去,将烛火挑亮了,又点了另外几盏灯,说:“你歇着就行,我去喊他。”
门外,孙延石扣了扣门板子,回:“姑娘找我?”
江谈夙撑着坐起身,落了纱帘,让孙延石进来。
文霁打开门,愣了愣,朝里头请示:“姑娘,偃楼主也在门外。”
江谈夙忽然便局促了,她不是怕病容不堪入目,而是不知所措。
她拿捏不好对待偃枉然的态度。论理,他们相识不久,谈不上亲近,可每每相遇,又彼此熟稔,仿佛两只猫即使离远了,也能熟悉对方的气息。
偃枉然伫立门外,似乎无论她犹豫多久,他都能静心等待。
“请偃楼主也进来吧。”江谈夙撇开杂念,想到他到来肯定是带来了重要消息,女儿羞态尽褪,端正姿态。
偃枉然入内,自然而然站在纱帘外,甚至比孙延石还要近一步。
孙延石问江谈夙寻他何事。
江谈夙问他:“先前让你清点高璋的赃物,发现与西凉或其他地方流通的东西了吗?”
孙延石称职回复:“有几件,都挑拣出来了,等姑娘病好之后再看。”他先将可疑之处描绘出来:“其中有巴州花椒,也有一对龙凤金错杯,都装在绛州乌间朱线犀皮木盒中。”
巴州在蜀中,金错杯是吐蕃产物,绛州在河东,已近朔京。
江谈夙一时联想不到这三处地方有什么关系。或许并无关系。
江谈夙让孙延石下去歇息,三个时辰后,度支郎中将抵达亭侯府,有得是他忙的时候。
孙延石走时候,嘱咐文霁盯着药,何时来,怎么煎,都需上心。
文霁揉着哭红的眼,与他苦笑着出去:“有我盯着,孙叔你快去凑会儿盹。”
屋内剩下偃枉然与江谈夙。
江谈夙挽着松开的青丝,披紧灵鹫纹浅碧外衫,拂开纱帘走下榻。
雾泠泠的纱帘散漫拂过她的肩头,又委垂下去,偃枉然的视线却没有落地,无声翩跹,追随碧幽幽芭蕉中,粉净的花瓣。
江谈夙身段纤柔,挨着桌子坐下,回头招呼偃枉然:“你也坐吧。”
偃枉然阔步,坐到她对面,微微偏开眼。
江谈夙无力靠着桌沿,先道歉:“府内事多,来不及备茶,偃楼主……”
“不需要那些礼节。”偃枉然又直视她,将手中握着的一团东西递到桌子上。
江谈夙看油纸包住的东西,以为是什么要证,解开来看,是几块珍珠白的龙须酥,稣底是栗子黄甜面饼。这道甜食叫“卧龙岗”。
江谈夙爱吃甜食,“卧龙岗”又是出了朔京便很难吃到的名点,初见喜不自胜,捏了一块尝了尝,欢喜道:“味道不输胡曼楼。”
她再要吃一块,对面伸出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江谈夙抬眼,偃枉然漠然看她:“留着喝药后再吃。”
江谈夙哪管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攫了一块,悠滋滋尝起来。
偃枉然松开她手腕,神色似有悸动,转瞬即逝,只是将油纸包回去,放至他的手边。
江谈夙微笑道:“你既请我吃,哪有收回去的?”
“多吃无益。”偃枉然淡淡道,把纸看得比犯人还牢。
江谈夙拍拍手,倚在桌边,神态有似真似假的况味:“刚跟你提了胡曼楼,转眼就有卧龙岗,你不仅记下了我的话,还记得胡曼楼的名点。若你不是枉春楼的楼主,我还以为你是在巴结我。”
偃枉然眉弓提了提:“你在朔京,我在朔方,两地遥遥,如果没有机缘,根本不会相见,何来巴结一说?”
“你在朔方,又是栽杏树,又会酿桂花糕,卧龙岗,偏偏我又独独喜欢杏树,又喜欢朔京甜食,这算不算机缘?”
江谈夙有心试探,虽然她并不清楚要试探出什么,但她对上偃枉然,总是不那么端庄隐忍。何况她现在烧得糊涂,有些话经不起推敲便说出来了。
绿翳翳中白脸儿有些迷醉,偃枉然断了深究的打算,道:“等你好了再谈。”
他来,一是为看江谈夙病情,二是为了一个消息。
“公孙籁传信,在野寺中发现了高守泰的尸体。”偃枉然撇头去尾,只说了最重要的事。
江谈夙倏尔坐直了身子,问:“在哪里?怎么死的?”
偃枉然伸过手,虚虚扶住她差点跌倒的身躯,见她迅速调整了坐姿,又收回去:“近宥州的一处寺庙。身中利器而死。”
江谈夙感觉体内好不容易攒起的力气一下子又泄了,她急得面色又发红,想再问什么竟然不知从何问起。
她对高璋及高守泰的党羽一无所知。
偃枉然过来扶她,单掌便托住她的胳膊,怕她跌倒,分寸拿捏得很好,以前他扶她上马,扶她渡水,扶她爬墙时候,都这么扶的。
偃枉然问道:“你信得过我吗?”
江谈夙混混沌沌点头。
偃枉然:“若你信得过我,就将高守泰的死交给我来查。”
江谈夙哑了声,一是心动,她的兵力捉襟见肘,查案的事能分担给枉春楼,当然是极好的。二是茫然,高守泰之死牵涉到西凉王谋反一事,查出的死因可深可浅,她犹豫要不要让偃枉然知晓太多。
“你不信我?”
耳边冷不然响起这句,撞碎的冰愣似的,冷且锐。
江谈夙侧首看偃枉然:“那我问你,我能信你吗?”
又是静默长久地对峙。
“你说可以,我便信大半。”江谈夙尽量轻松道。
如果偃枉然还是上一世那个偃枉然,她信。
“可以。”
偃枉然手上力道重了几分,拂开纱帘,将江谈夙送回床上,边送边说:“我不是大朔人,行事没有那么多规矩,这道帘子防君子,但不防我。夙姑娘别见怪。”
江谈夙被他送回床边,挨着床,身体像悬着巨石,只想往下坠。
“你去查,最好在高璋暴毙的消息传出来之前查到他的死因与可能投靠之人。”
江谈夙不再忸怩,干脆蹭了鞋,躺上床,对偃枉然摆摆手:“去吧。”
偃枉然气笑了,仿佛又回到江府,她喝醉了酒,还偏要指使他去买宵食的时候。
文霁进来时,桌上摊着油纸,几块龙须稣旁摆着一张纸条。
笔锋走势狂傲,写道:喝完药再吃龙须酥。两日内我再来。
往后三个时辰内,江谈夙起来喝了一次药,又施了一次针,换了一身衣服,吃了一些粥水……其实也没怎么休息够。
刘绍樊与度支郎中有说有笑地来到亭侯府。
高璋犯事震惊朝野,可听圣上与江侯爵的口气,倒像是死了一头老象,炼出的脂膏更值钱。
度支郎中阮风年到了灵州,听闻有五大间赃物,再藏不住欣喜。近年不曾有大战事,小战却年益频繁,灾荒也不断,官马民养又致使牧占耕地,国库比之十年前短了七成。
刘绍樊与他是同乡,二人志趣相投,相携进亭侯府,待见到江谈夙时,阮风年已对这位年轻的县主有了大致的印象,对她擒拿高璋与梁仁弼的智勇颇为赞赏。
阮风年是从六品官,官职比江谈夙低,行揖拜见:“亭侯大人金安。”
阮风年领了几名下属,依照流程,他们需先将赃物列清名目,递交回京,再由驻扎城外的禁军卫过来辅助运送赃物。
江谈夙让他不必拘礼,依照公例行事。
江谈夙无事人般,跟在阮风年后边。阮风年有心攀交江侯爵的女儿,也趁清点登记间暇,与她聊着朔京的事。譬如太子殿下亲自为新科状元簪花,又譬如皇后寿辰,圣上为她新建一座祈星楼,再譬如萧灵公主与二殿下扮作接伴使,接引大秦国的使团,被一头黄金大狮子吓得生病。
这些事全朔京的人都知道,不算秘密,阮风年提及也是为了缓解江谈夙思乡之苦。
江谈夙着实也听得有滋有味,她忽地想起什么事,揉着衣袖,问阮风年:“阮郎中对宫中赏给颇有见解,如今我有一物,想着递往京中,还需你点拨。”
阮风年顿了顿,问:“何物?”
江谈夙只是碰碰运气,随便问问,答:“巴州的花椒。”
阮风年故意顿住步子,让前头的人走远,江谈夙停下来,二人周围无人时,阮风年才低声道:“县主何不自留着,待以后建新宅子能用?花椒研磨成粉,混在浆水中,涂抹墙上既清香又能驱虫。”
江谈夙状似恍然,又拉下脸,苦笑:“我若用那么贵的东西涂墙,我阿爹必定要骂我。”
阮风年想到江侯爵那副严父清高的模样,委婉一笑,不置一词。
江谈夙只好自己引出话题:“若是送给娘娘呢?”
阮风年笑吟吟,又道:“虽祁星楼在建,但臣认为,县主还是不要送出手了。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江谈夙懵懵懂懂,好似听不懂,又点下头:“还是阮郎中考虑周到。”
阮风年不道破,心中顿时又将江谈夙智勇形象削弱七八分,笑意浅了许多,看她仍旧像看稚气少女,不免心生怜爱,又道:“前岁,苏尚书在巴州收缴了一批花椒,也是请示过圣上,才用在登仙楼。苏尚书主导工造之事,尚且毫厘谨慎,何况县主。”
其余教导的话,他留了白,江谈夙醒出味儿,连忙道:“多谢阮郎中点拨。宫造之事当然要与苏尚书商量。”
阮风年自当她不识官场的事,拂拂手,提了袍裾紧跟前边清点的人。
江谈夙遗留原地,瞧着阮风年轻盈背影,笑得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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