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敕书也是封赠江谈夙的。范玉荃抑扬顿挫:“敕封江谈夙兼河东经略安抚使……”
江谈夙心头鸾凤飞上三重天,刚册郡主又加封安抚使,朝廷此次嘉赏超乎她预料。
河东经略安抚使在大朔并不执掌军权,却有巡抚边境军的职责,多半虚职,与监军相似,但属特遣专使。
江谈夙叩谢领旨。
范玉荃道贺:“圣上恩宠,郡主之福,大朔之福。”
江谈夙腼腆抬头,眼中盛着飘摇的光,此刻可不能再故作天真了,范玉荃那双眼睛真正看人时候,又像绣花针挑线,一针一针慢慢能把人的皮给剥了。
她献出十二分的恳切:“圣上与娘娘们念着我,让我担任安抚使,我自当好好揽着责任,不叫他们伤心。”
范玉荃那根针勾在上方,松了松,恢复成铜铃儿,道:“江侯爵教女有方,郡主有此志向,必定乘风而起,直上青云。”
江谈夙心道,呸,哄小孩子了。范玉荃骨子里就看不惯江家不偏不倚的立场,上一世国破时候。范玉荃是第一批投靠西凉的走狗。
这个阉人,等她入京了就直接丢出枢密院,发配去西凉种番薯。
范玉荃又去揭另一封诏书,前边赘词过后,“幽州温氏次女温甄柔诞秀高门,孝诚恭淑,可封四品恭人……”
这句话一出,在场人皆怔住,朝廷什么意思?高璋犯罪,他的妻子还能以母家的名义册封为四品恭人?
江谈夙掬着一把火无处发泄。
高氏原地跪着自称:“臣女温甄柔谢主隆恩。”
范玉荃:“你与高将军已和离多月,不过是碍于耳目,不便归去温家,温将军多次派人来接夫人,夫人割舍不下幼子,才迟迟不肯动身。今儿守得云开见月明,你也可名正言顺回去了。至于汝儿高守泰失踪,圣上念其受高璋蒙蔽指使,也便不追加他的罪行,还望他早日回幽州,与他祖父祖母团圆。”
高悦儿恰好跪在温甄柔身后,听见这句话,后背拱了拱,极其不适。
温甄柔听此眼泪夺眶而出,范玉荃也吓着,安抚:“夫人这是……”
温甄柔摇了摇头,只说:“泰儿若能早日回来,我是掏了心肝儿都愿意。”
范玉荃连忙说好话。
江谈夙斜眼瞟着高悦儿惨白脸色,还有温甄柔强忍的悲痛,前两天下午,两人可不是这样的神态。
前两日,还是在昭夙苑。温甄柔被人领进来,坐在椅子上撒泼,她砸了上等瓷杯,又砸了堂内一处花瓶,江谈夙迟迟到来,窥见的就是她头戴白抹额,簪着白花,病中发癫。
温甄柔瞧见她就是质问:“江家妖女,你要将我高家毁了,你才罢休吗?高家哪里碍着江家的路了,至于断我们绝路?”
江谈夙避开她砸过来的瓷拖垫,也没什么周旋的耐心:“我请你来,是想求证两件事。”
温甄柔年纪五十多,家遭剧变,容貌憔悴了十几岁,有气无力怒叱回来:“我听闻你三岁丧母,江家无内眷管教你,难怪长得举止粗野,行为浮浪,与山野货色何异?”
“嘴上厉害有什么用?要死的人都是要死的。”江谈夙淡淡瞥她:“留着力气回去给你儿子办丧事不好吗?”
温甄柔好似没听清楚,还叱责:“我是长辈,替你家母管教你……”稍稍反应过来后,她登时僵尸似地立起来,面如金纸,霎时整个人要晕过去,又心头拧着一把力气撑着,问:“你说什么?”
江谈夙抿了抿嘴,无论对方多么蛮横,告诉一位母亲她的儿子死了,无异于在剜她的心,江谈夙多少不忍,可是话已经说出来,就必须说到底:“高守泰死了,被人发现死在马岭里,尸首让野兽撕裂,剩下这件衣服,你瞧瞧。”
下人上前,把那件星宿纹衣物呈上来,温甄柔打眼一看,肯定不信,直到下人又摸出一块高守泰随身带的玉鱼儿,那一刻,温甄柔的五官都移位了,巨大的悲痛使她无法控制面部,眼睛高高吊起,嘴角歪斜,双颊扭曲挤作一团。
这之后,她胸膛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自己给自己憋窒息了。
啊!
她爆发出一声不属于人类的痛叫,原始又尖锐。
江谈夙容她嘶声力竭地哭嚎,直到她将嗓子嚎坏了,失去了生的意志。她才开口道:“高守泰为何去马岭?穿着这身衣服要去找谁?”
温甄柔撑住一线呼吸:“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见他的尸首,我不信。”
“你信不信都没关系,总之这世间再没有高守泰这个人,你权当他失踪了也行。”江谈夙不是在安慰她,又说:“当然你若要求个明白,你可以去问高悦儿。”
温甄柔这才想起已经几日没见过四丫头回家,这丫头只会给人添乱:“问她什么?”
江谈夙:“她扮作胡人追着高守泰去了马岭,也是她最后见了高守泰,总之高守泰不是她杀的便是野兽杀的。高悦儿一个女儿家,杀她兄长做什么,我猜是野兽杀了你儿吧。”
温甄柔嚼人骨头似的,牙齿咯咯咯响,面色竟然慢慢恢复了,她亦是见过大场面,极快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你让她来与我对峙。你若叫她不出来,你就是撒谎。论你恶鬼蛊惑,我半个字不信。”
江谈夙朝后呼叫:“孙叔,把人带过来。”
片刻后,孙延石将高悦儿押送到门边,没进去,江谈夙吩咐了,免得高悦儿直面自己母亲,容她保存最后一丝尊严。
高悦儿在门外喊了一声:“你家狗主人听不懂话,你这狗奴才也听不懂吗?我说了,要我说半个真字,做梦。”
江谈夙瞅着门口的影子,高声喊:“高守泰死了,这衣服也送不进朔京,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我还能让你继续当良家的姑娘,不用送去服劳役。”
高悦儿呸了大口:“我死都不怕,我怕劳役,你尽管折磨我,我喊一个疼字,我就当场自尽。”
好烈的性子,江谈夙一想到她要长大便头疼。
温甄柔刚要出口,江谈夙让人掩住她嘴巴,然后朝外边喊:“孙叔,封了她嘴,别让她叫了。”
孙延石应了一声,门外果然只有呜呜狼叫声。
江谈夙盯着温甄柔,兜着弯骂回去:“高夫人教女无方,才任着她假扮男人,私出灵郡去追高守泰。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在延安那边逮住了她。你知道她要去哪里吗?朔京,瞒着你们,代替高守泰去朔京。你是她娘亲,说说她心里在想什么?”
门外人听见她的话,咚地踢门,被人制止了。
温甄柔猛吸一口气,能说话的第一句就是:“你杀了你哥哥?你杀了你哥哥?你不是人,高悦儿你不是人。”
江谈夙又拔声问她:“我知道温家能保你们高家女眷,自然也能保高悦儿,你打算怎么办?带着高悦儿回温家?”
门外的动静在此刻也停了。
温甄柔兀自冷静下来,说:“我们家事,无需你关心。”
“高悦儿有杀人嫌疑,怎么会是家事,若真杀人分尸,按照律例轻则充军,重则徒十载以上。”
温甄柔恨意蔓延:“她要充军,还是徒刑,还是死了,那都是她咎由自取。若真是她杀了我儿,她便最好自裁才对得起我养育之苦。我当没生过这种孽种。”
江谈夙:“你已经失去一个儿子,还要再失去一个女儿?”
“高守泰是高家的血脉,其余人无足轻重。”温甄柔冷静下来后,突显恶毒本性,又说:“其实,无论她杀没杀泰儿,也无论她是不是受你胁迫,她想将衣物占为己有,已足以说明她心不在高家,她一向自大,一向自诩比泰儿强,那就该跌得惨,才知道若不是高家,她是个什么玩意。”
江谈夙:“你的意思是,高悦儿由我处置?”
温甄柔无力再辩驳,她的全副身心早已坠入某个深渊,没有了所有的光:“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也不图她能像她的姐姐们一样,替温家再谋些什么好处。她是颗废棋子,你也不用拿她来要挟我半分。”
江谈夙笑道:“其实你大可再强装疼爱女儿,从我这里把她带走的。”
温甄柔:“你不用拿话再挑拨,我与她早就不是一条心,她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我厌她也不是一天两天。”
门外的高悦儿拆了口封,嚎啕大哭,她错在先,但这些错又都包裹着往日的恨,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救高璋啊,为什么她母亲不能体谅她的苦心?
孙延石将她拖走了。
今时今日,跪在堂下听着圣旨,高悦儿反复思量了两日,烈性消磨了一些,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恨谁,又该怨谁。
毕竟是十四岁的少女,她对世界的感情太过复杂,又太过敏感与脆弱。江谈夙并不想处死她,又不愿意让她积攒起恨意,惹来许多未知的麻烦,不如把她搅迷糊了,而后慢慢再让她懂得自己要什么,能不能走出自己一条路,而不是一直活在高璋、高守泰与温甄柔的阴影下。
温甄柔忍耐得很好,范玉荃一劝,她便止住眼泪,连连唏嘘连累温将军担忧,实在不该。
江谈夙冷眼瞧着这一切,温家和江家之前还谈论她与温墨瑾的亲事,如今亲家不成,可能要成仇家了。
范玉荃演足了戏,这才去拿最后一道敕书,念了一通,朝廷正式敕封余荣焉为西平兵马总管。
余荣焉没控制住音量,吼着圣恩浩荡去接旨。
范玉荃扯着笑,状似无心:“孙子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众者,为衢地,衢地则合交',老老实实不争不抢,在衢地可打不好战。”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余荣焉听得六七分明白,衢地他懂,兵书上将获得邻国支援,能与他国结交的区域叫衢地。军队入驻衢地,必先学会与有利方合作。
范玉荃这老登似乎在暗示他身处西平兵马总管一职,与枢密院既是上下关系,也是协作关系,让他学会跟枢密院,也就是与范玉荃合作,谋取好处。
余荣焉虎头虎脑,点下头应道:“范侍中所言极是。”反正极是什么,就当他听懂了吧。
范玉荃点了点头,眼里那根绣花针落了半天没落到实处,应付余荣焉这种粗人,平时绣花的细活也不管用了。
诏书宣读完,一列人起身,江谈夙留了范玉荃与温甄柔等人在府内用晚膳,温甄柔片刻也不想停留,立刻推托了。范玉荃呵呵道好,又说:“我也不能久留,绞了梁仁弼后,明日便要启程回京复命。”
江谈夙大吃一惊:“梁仁弼今日便要处决?”
范玉荃压低了声音,像在偷说秘密:“上边的意思是梁仁弼监马自盗,该斩,可不宜大张旗鼓,官马民养之令推行已诸多阻碍,还是不能动了大局,让人心异动。因此那梁仁弼就绞死在狱中算了,不要将事扩大了。”
他交心地凑近江谈夙说:“郡主,许多郡州的眼睛盯着这儿呢。”
江谈夙凉凉拨过话头:“我晓得,是许多双将军的眼睛。”
范玉荃:“你懂便好。”
温甄柔跟范玉荃辞行,范玉荃转身去送她,直送到门外一里,回来一瞧,高家三女都去了,高悦儿还留在亭侯府,纳闷:“四姑娘怎么还在府中做客?”
高悦儿倚在门边,面色惨然,她其实方才跟行了一小段路,温甄柔瞥见她,极其冷地道:“你以后不许姓高,自己寻了姓爱怎么活怎么活。”
高悦儿扭了身回来了,对着范玉荃苦笑:“我不愿回幽州,灵郡是我家,我想投军去。”
范玉荃皱起眉:“军中哪有正经女眷,除非是……”
他话头停住,看向还未走的余荣焉,好奇打探:“余将军愿意收留你?”
余荣焉事先便得了江谈夙的命令,要将高悦儿安排在后营当个洗衣煮饭的兵,若她想杀敌就安排到运辎队伍里,若有军功照例奖赏。
他疑惑高悦儿能吃那等苦吗?此时瞧着高悦儿坚毅神情,便道:“她武功不错,在军中还能历练,当兵也是一条出路。”
范玉荃见打探不出什么姻缘趣事,甩甩袖子,不想管了。
当夜,灵州牢房,一行人裹着黑长衣,刘绍樊迎着他们到某处牢房前。
梁仁弼两眼浑浊,瞧着来人,知道大限已至,醉醺醺大笑:“且论天下谁共主,嗝……刘寄奴李勤王武媚娘,嗝……”
范玉荃挥挥手,梁仁弼在醉梦中断了酒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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