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糖纸像是一个甜蜜的陷阱,江予桉困在不安中,不愿退缩却又不敢前进。
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向好的信号或者只是礼貌的温暖。
赌不起的,于是他还是决定保持原样。做朋友,总归还有退路。
*
又一次和白未碰上,是在花街节。
那天,江予桉陪母亲回寨子走亲戚。长辈们围坐一桌聊天拉家常,就他一个小辈,倒也插不进去半句。他起先还装模做样地听着,后头儿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封蔓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手一摆,打发他走人:“今天刚好赶花街,你自己去广场那边逛逛玩玩。”
没想到自己30岁了,竟还被母亲当做是小孩子。不过,在父母眼中,无论多大都好似还是个孩子。
一路穿过芒果林,江予桉慢悠悠晃到了村广场。
广场上热闹非凡,本地客、外地客络绎不绝,街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吃喝玩乐样样齐全。那边汤锅正腾腾冒着热气,还未到时候就早早围满了人;另一头儿,满是糯米饭和竹木的清香,他被勾得食指大动,买了根竹筒饭边走边吃起来,算是先垫垫肚子。
花街节是这里少数民族的情人节,其中的一道重头戏便是蒙面情歌会。
每到这时,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会隆重打扮一番,身着盛装,到田间地头去对唱情歌。当然,这也是择偶的一种浪漫方式。
对唱时,无论男女都会用帕锦掩面,以蒙面的形式互通心意。遮面一是为了掩饰害羞,二是表达不以外貌论人的意思。
不过到了今时今日,这个节日也逐渐演变成了各族人民欢聚一堂的热闹节日,蒙面情歌也更趋近是一场表演秀了。
江予桉来得巧,正正赶上开场。他随着人潮向林子深处挤去,视线中闪过几个融媒体中心的红马甲。他随即停下脚步,定睛一看,认出了那位领他摄影入门的学长。
说出来也不怕别人嘲笑,江予桉也算是玩过一段时间的摄影爱好者。机缘巧合在县融媒体中心做过假期实习,和老师们相处得还算不错。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手把手带他的郝翔学长,两人相谈甚欢,又是同一个高中出身,更是相见恨晚。实习期间他有幸跟着学长策划甚至掌镜过几个作品,还收获了不错的点击量。
“翔哥,好久不见。”他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打了招呼。
那人正摆弄着机器找角度,听见声音疑惑地转过身,顿时眼睛一亮,看样子是一下子就认出他了:“小江!都多久没见了。回家来了啊!”
“嗯嗯。”江予桉点头回应,“今天又有任务?”
“是啊,每年都要拍赶花街嘛。”
“你来得正好,正缺人手呢。没生疏吧,上手拍一段试试?”
“不行不行。”江予桉连忙拒绝,头手一并摇得飞快,仿佛一只拨浪鼓。
“我就不来增加你们的工作量了。”其实他还是有点手痒。
“哎呦,说这些,没有的事。翔哥信你。”郝翔朝他挑挑眉 ,江予桉就这样半推半就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机器和信任。
两人起先还有商有量地选着机位,后来录着录着,许是看他功底还在,就放手随他去了。江予桉架好了定机位,拜托给工作人员,自己挑了台轻便的微单,抱着相机东一下西一下跑着,四处流窜取景去。
*
悠扬的葫芦丝声随风缓缓而起,在树林间自在穿梭,卜冒卜少们伴着丝竹声彼此“呼喊 ”起来。一问一答,互诉衷情,歌声悠扬婉转,又好像丝线缠绕,缠缠绵绵。
江予桉也沉浸其中。
直到,他蓦地发现一双熟悉的黑色眼眸。
有些不可置信。他迟疑着离开取景框,眯了眯眼,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似乎……的确是白未没错。
蒙面歌会的主力一般是父母辈甚至更往上的中老年人,青壮年少得可怜。白未站在一众中年人之间,显得那样得突兀。这人一身最朴实的服饰和头锦,一看就知道是临时被拉来充数的,不过着实帅得突出了。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太会说少数民族语言了。比如江予桉本人,空有一个少数民族的头衔,实则一无所知。江予桉之前倒还真没看出来白未也是少数民族,他身上确实是没有那种少数民族的味道。
录制差不多接近尾声。
江予桉心下一动,决定“公器私用”,夹带点儿私货。
这又怎么不算一段好素材呢,学长一定会体谅他的。他想着,于是走得更近了些,选了一个没遮挡的角落,将相机调到合适的焦距,多拍了一段白未的镜头。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或许也能算得上一段个人直拍。
透过取景框看去,仿若彼此面对面。
那一方帕锦遮去面容,在说话的只剩下眼睛。
江予桉一直认为白未的眼睛很漂亮,此时更甚。或许是母语带有更深刻的情感,白未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深情和柔软。那双眼晴无意间对上镜头,未再转离,眼波流转,述说着江予桉听不懂的动人情话。
被发现了吗?被认出来了吗?江予桉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真的跌进那个陷阱去了,一发不可收拾。
歌声渐息,江予桉这才从歌曲中抽离来,急急用手机抓拍了一张。像是要故意引起人家注意似的,发送给了白未。
最后,江予桉又回到最初的地方。和郝翔交流完剪片,甚至撒娇拷贝了一份自己的私货。心满意足地接收完视频,江予桉才想起看消息来。
聊天框的红点赫然在目:是两条语音。底噪很大,人声却分外清晰,他都能想象出对方和手机贴得有多么近。
“来赶花街了?人太多,没见到你。”那头轻笑着。
“知道村头的水库吗?小朋友,我在那,等你。”
不受控地,语音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江予桉的心跳很快。
*
水库边。
江予桉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席地坐在路坎上。他刻意放轻了脚步,悄悄向前。
白未脱了头锦,单手环抱着,面朝水面静坐。
微风从发丝间溜走,又跑过湖面,荡起涟漪。云过蔽日,风也青睐,四下一片祥和。江予桉贪恋眼前的美好,久久不愿意打破这份宁静。
白未像是早有预知一般,转回头来,唇角扬起弧度:“来了?”
江予桉小跑几步,弯弯眼睛,自腰后背手拎出一个凤尾竹编的小箩筐来。接着,他从中拿出个四四方方的竹盒来,上面还缀着几绺彩线。他拎着那方小盒朝他晃晃,问道:“吃饭了没?”
白未一下子认出那是什么物件,愣在原地。
“江予桉你……”
“怎么?”
“你这是……”白未顿了顿,“犯游客瘾了?还是拿我当小姑娘哄?”
“就是随便买的呀。”江予桉无辜地眨眨眼睛,开始装傻充愣。
秧箩饭是传递爱意的方式,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算是一种定情信物。
在赶花街的这一天,两情相悦的男女会约定到竹林下同吃一碗精心制作的秧箩饭。黄鳝干,糯米饭,咸鸭蛋缺一不可,无一不是耗尽心血早早准备,特别是糯米饭,还要用“染饭花”染成灿烂的金色。吃完这份满藏心意的秧箩饭,就算是正式定下情来。不过到了现在,人们不再像从前那般恪守传统习俗了,秧箩饭也成了一件商品。
江予桉路上正好在摊子看到,抱着试探的心态买了份来逗逗人。反正只有亲手做,亲手送出才算是真正的定情信物,他买一份来打探心上人也算不上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白未没再说话,默默接过吃了起来。江予桉也在路坎上坐下,看着水面晃着腿发呆,偶尔偷瞄一眼身旁的人。
说好做朋友的,可江予桉觉得自己愈发得寸进尺了。不仅隔三岔五地找理由和人聊天,几次少有的见面似乎也总是他主动提起。他们的距离就这样一步步拉近,从尴尬地半生不熟转变成如今熟稔的模样。
他知道的,不该贪心奢求太多,但人就是这样一种不懂得满足的动物。
吃过饭,两人闲聊起来。
江予桉热情地向他展示刚刚录到的那个视频,话匣子一下打开了,活像只尾巴翘上天的小白狗。白未不习惯镜头里的自己,觉着分外尴尬和羞耻,也没细看,瞄了一眼就偏头转开,笑着又揉了揉江予桉的头。
“你有瘾了是吧?”江予桉无奈,抬手顺了顺发型,袖子自然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来。
白未盯着看了会儿,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问道:“手怎么没栓根红线?”
“嗯?”江予桉没听清,满脸疑问。他顺着白未的视线低头看向手腕,才恍然大悟道:“还没来得及,等晚上吃饭的时候……”
“应该会栓的。”江予桉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未拉过右手去,整个人向他那边倾倒去。他的指尖轻拂过,江予桉心里痒痒的,无意识微微挣扎着,随即被攥得更紧。
白未用拇指和中指轻轻在他手腕处打着转儿,计量好后又快速抽离去,随后,只见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捆红线来。
“你怎么随身带着红线?”江予桉惊了,表情夸张。
“刚好阿婆给我栓完,就顺手揣兜里了。”白未抬手朝他示意自己手腕上的红色丝线,不以为意。
白未比划好长度,在江予桉手腕上绕上两圈,紧紧打好结。接着,微微俯身,咬断了剩余的线。
鼻息扑在江予桉手腕敏感的皮肤上,江予桉感觉自己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好了。”大功告成。白未拍拍手,很是满意。
江予桉此刻热极了,浑身冒汗。他觉得自己的脸肯定红透了。
他连忙岔开话题:“刚才的歌很好听,能不能再唱一遍给我听。”
白未单手抵着脸,望着他笑得开心:“行。”
江予桉听着听着,悄悄挪地近了些。即使未通其意,也不影响他沉醉于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在那之后很久,一次偶然,江予桉才得知那首情歌的意思。
原来那天,白未是这样唱的:
当着月神说的话要真,当着恋人说的话要美。
我心里喜欢的卜冒啊,当着月神你快快开口。
当着月神说的话要真,当着恋人说的话要美。
我心里喜欢的卜少啊,乞求月神为我俩做媒。
秧箩饭里藏着我的爱,栓上红线情意永不变。
*栓红线就是保佑平平安安的意思
*少数民族习俗有杂糅
*蒙面情歌参考:蒙面情歌会调查报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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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花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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