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句话如今放在图耻莲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果不其然，即便她再怎么小心翼翼，但连续几日早出晚归，“私会”异族的行径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这日她还是傍晚回到府里，刚踏进自己房间就看见三姨娘一脸严肃地坐在正前方，侍女小蝶则委屈地立在一旁，两眼通红，脸上还隐隐能看到几道泪痕。
“小姐……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说的！”见她回来，小蝶忙不迭道歉。
但这句话显然让坐在一旁的三姨娘脸色更阴沉了。
“你闭嘴！”一声断喝下小蝶立刻噤了声，本就一脸茫然的图耻莲更是被惊得一怔。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挤出一丝略显局促的微笑，“三娘，您怎么突然……动这么大气？”
“耻莲，你跪下。”回复的声音冰冷而又坚决，一点都不像玩笑。
图耻莲顺着三姨娘的手指看了看地上的蒲团，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娘，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让我跪下？”
“跪下！”又是一声喝斥。
怒不可遏的注视下，图耻莲只好听话跪下，颇为无奈地问：“三娘，我跪就是，您别生气了。”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你发火？更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
“三娘……您说什么呢？什么闯祸啊？”图耻莲觉得更莫名其妙了。
“你还装傻？！”三姨娘一时间气得脑子发晕，用手扶额痛心地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都在接触一个异族女子？对方还来自之前差点与大武有战事的良齐国？你可知这是什么？这就是在通敌啊！若是被嫌妒将军府的人看见了会如何是好？到时候你爹爹他……”
此话一出，图耻莲顿时了然，原来是自己和容钰往来的事被发现了，她抬头瞥了一眼满脸心虚的小蝶，难怪她刚才会主动向自己道歉。
自从那日和容钰认识以后，为了避免惹人议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图耻莲几乎都是独自外出的，就是怕惹出一些闲人闲语。可没想到的是，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而这个丫头显然也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主，估计露了马脚后，没被质问几句就把知道的事全招了。
“三娘，”眼下再装傻也不是办法，图耻莲不得不说，“既然您知道了，我也不想瞒着您，而且这件事我认为也没什么可掖藏着的。到头来，无非就是我交到了一个志趣相投的好友，而这个好友又恰好是个良齐人而已。彼此之间相处本就无关朝政，因此‘通敌’这么大的罪名……恕我实在不敢当！”
看着自己指出的“罪名”对方不但一样也不肯认，而且还执拗地认为自己并未做错任何事，三姨娘简直要气得晕厥过去。
两个人就这样在房内争执不休，说到激动时，三姨娘竟还声泪俱下：
“耻莲，自入府以来，我从未对你这般严厉过，我也知道和其他的姨娘比，自己不过是个后来的外人。可是摸着良心讲，我一直将你视为亲生女儿疼爱，而你也一直都听我的话、敬我顾我……你就念在我从未求过你什么的份上，尽快和那良齐人切断联系，莫要枉顾你爹爹的立场，让自己陷入险境之中！”
从小到大，图耻莲从未交过一个知心朋友，即便是一起长大的亲姐妹，也断没有一个人真正在意过她、关心过她，更别提懂她、了解她了。这份无以言说的孤独使她变得更加不易亲近，冷漠，但若有一个人真能走到她心里，那便是生了根、留了印，之后再有人阻挠也没用，唯有她自己碰了壁方有断绝关系的可能。
容钰的出现就像一团火苗在心中燃起，虽然摇曳、微小，又不可持续，但那种直抵心底的温暖和惺惺相惜却让图耻莲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更何况容钰从未探查过她的家世，更没问过任何她不想说、不愿说的事情，这样的好友为何要放弃？难道仅仅因为对方是良齐人吗？
“对不起，三娘。我做不到。”图耻莲坚决地说。
“是做不到，还是根本不想做？耻莲，你当真如此不可教也？这样一意孤行下去早晚都会出事的！”三姨娘颤抖着对她喊道，可无论怎么苦口婆心，眼前的少女却还是一副坚持己见的样子。三姨娘无奈，只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小姐……”三姨娘已走，小蝶见上前想去扶图耻莲，但手还没等碰到，就听到她冷冷的声音：
“出去。”
图耻莲依旧跪在蒲团上，目光低垂，面无表情，周身都散发极度的冷意。
小蝶知道自己已经惹怒了小姐，也不好再碍她眼睛，也只好悄悄退了出去。
图耻莲一夜未得安眠，躺在床榻上的她翻来覆去，满脑子想的都是白天争吵时的情景。而且她越想越内疚，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该顶撞对方。
虽然还是不想放弃容钰这个“朋友”，但是顶撞家里唯一关心自己的长辈实属大逆不道，她本可以用更委婉的方式去和三姨娘沟通解释，不必正面冲突，尤其是三姨娘本就是在关心自己，结果却被她气得揾泪而去。
图耻莲从榻上坐起，心想既然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她轻轻拉开窗帘的一角，月光清晖顺窗而泻，照亮床褥的同时，也照得她内心更加惶然。
真希望天快一点亮起来，这样她就可以早一些去向三娘认错道歉了。多说一些可以宽慰对方的软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三娘伤心难过才好。
终于，天边开始隐隐现出日光，图耻莲兴奋地下床穿衣，但刚套上中衣，远处便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不好了！不好了！”惊慌的叫声在将军府内逐渐频繁响起，图耻莲的心咯噔一下漏了一拍，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她本能般地冲出卧房。
这个时节的凌晨还很冷，夜里的露水还未褪尽，只着了一件中衣和衬裙的耻莲却顾不得初春寒凉，无论心里多么不情愿，但狂跳的心脏和冰冷的双手却已经感受到了将要面对的不幸。
“不好了！三姨娘悬梁了！”
图耻莲抓住一个从三姨娘房中奔出来的小丫鬟，高声问道，“你说什么？三娘怎么了？”
那小丫鬟已经吓得满脸泪水，摇头哭道：“三姨娘悬梁了！已经不行了……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什么叫不行了！”图耻莲掐着对方的肩膀反复确认着，泪水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小丫鬟已经说不出话了，只顾哭泣，图耻莲只得放开手自己冲入房内。
漆黑的屋里还弥漫着三娘最喜欢的桂花香，却再也听不见三娘温柔甜美的声音。
越向里面走，越是觉得呼吸困难，图耻莲的双眼不但越来越模糊，脚步也跟着变得越来越踉跄。
在那个熟悉的房间里，朦朦胧胧的阴影下，却见一个瘦长的身子挂在梁上，长发飞散，四肢下垂，被踢开的脚凳无声的歪在一旁……
这场面还真不是一般的骇人。
“三娘！”
图耻莲跑过去抱住三姨娘的双腿，想把她从梁上放下来，可奈何人吊得太高又太重，试了几次都还是举不下来。
这下子她哭得更厉害了。
很快，府里得知消息的其他人也都陆续地赶来了，图阿勇和大夫人走在最前面，二姨娘和两位小姐则跟在后面。
一迈入屋子，图阿勇就看到了抱着三姨娘双腿哭成泪人的图耻莲，心里顿时一震，回头对怒喊，“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过来帮忙！”
几个小厮闻言慌张地跑进屋内，三下两下将三姨娘的身体从梁上卸了下来，平放于地。
早已面无血色的三姨娘，面容虽不甚惊恐，但脖颈上的勒痕却极为触目惊心。
大夫人不禁用绢帕掩住了大惊失色的脸，二姨娘则干脆躲在人群后面不肯上前，大家都被吓得不轻，下人们的啼哭声更是响个没完。
图耻莲哭得快没力气了，瘫软坐在地上，双眼直直盯着三姨娘的脸，嘴里不停重复着“对不起”。
震惊和悲伤后面总要有人去料理后事，图阿勇亲自安排完相关事宜后已经到了傍晚掌灯时间。此时的三姨娘已经停灵在生前居住的房内，因走得太急，还未来得及通知她本就不多的亲戚。
此桩事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没了进晚饭都胃口，反而不约而同都聚到了前厅，大家都觉得三姨娘走得蹊跷，有些话不问清楚根本没办法顾及别的事。
图阿勇坐在中间，两只眼睛布满血丝。
长辈的位置中空下了一个，也许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被填不上。
“谁知道三姨娘怎么回事。”图阿勇声音中蕴藏着愤怒和痛苦，在静谧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服侍三姨娘的下人们跪了一排，全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你先说！”图阿勇指了指最左边的侍女，这女人曾是三姨娘的内室婢女，算是比较亲近的人。
“老爷，奴婢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夫人会……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侍女惊恐摇头。
“真有意思，出了事随口就能推托不知道，你是三姨娘的贴身侍女，你觉得我们会信你不知道吗？”本来还在拭泪的大夫人一听侍女的回答，顿时生了气，大声质问道。
那侍女不停磕头，哭着说，“回夫人，奴婢不敢隐瞒……昨日傍晚夫人一个人出去了，奴婢只知道夫人是去探望四小姐的……而且夫人特地嘱咐不许人跟着，其他的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原来三娘来之前有意屏退了其他人，很可能是怕自己的事被府上其他人知道……图耻莲咬了咬唇角，心口压着的巨石仿佛变得更沉了。
“哦？这就有意思了，不过是去看四小姐罢了，为什么不让人跟着？”刚才一直低头不语的二姨娘也跟着出了声，目光跟着扫到图耻莲身上。
“奴婢不知道……不知道啊！请老爷和夫人明察！”
图阿勇眉心紧皱，“去把四小姐房里的下人都叫来！”
不一会儿，大厅前跪着的下人又多了几个，其中就有一脸煞白的小蝶。
大夫人放下帕子，高声问：
“昨天申时都谁在小姐房里看见三姨娘了？”
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答话。
“都没看见是吧？那好，当时你们小姐在哪里？”大夫人追问。
图耻莲抬头刚想回答就被大夫人抬手挡了回去，只好作罢。
“回、回夫人……昨天酉时……小姐还没回来。”出声的是小蝶。
昨日图耻莲回府时天都快黑了，应该已经接近酉时，所以那时的确还没回来。
图阿勇转头对图耻莲沉声道，“你昨天去哪了？何时回来的？”
“我……”，图耻莲有些犹豫，“昨日我出去会一个朋友……回来时三姨娘已经坐在我房里了。”
一听她这么说，二姨娘明显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夫人看了一眼二姨娘，没有说话。
图阿勇继续问，“你三娘找你何事？可说过什么令人在意的话？”
令人在意的话？三姨娘昨日和图耻莲在房中大吵一架，几乎每一句话都很令人在意……图耻莲无论如何也不敢将三姨娘的死与这件事相关联，但依照父亲如今的问话来看，这样的趋势很可能就会造成这样的理解。
想到这里，图耻莲脸上的血色几乎瞬间褪尽，半天没有说话。
“你说！”见她不语，图阿勇似乎意料之中，反而转过来质问小蝶。
小蝶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只是俯身胆怯地答，“回老爷，昨日……三姨娘和小姐在房中……争吵来着。”
“呵！我道是怎么回事，我就觉得再怎么说三妹也不至于无缘无故自缢！也难怪当时有人听见四小姐口里一直不停说‘对不起’了！”
二姨娘轻佻的声音如利剑一般划破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理防线，此话听似无稽，实则却极为凶险，几乎是毫不犹豫将图耻莲与三姨娘的死联系起来，目标出奇明确。尤其是图耻莲当时不停说“对不起”时，图阿勇虽听到了，却并没在意，如今看来确实很是古怪。
“二妹，事情查清之前可不能乱讲！”大夫人不悦道，但她惨白的面色却出卖了自己的内心，她也是怀疑的。
图阿勇的目光也更明厉了。他紧紧盯着图耻莲低垂的脸，良久，问道：
“你有没有？”
图耻莲依旧没有答话。
“……不说话就是心虚了？”二姨娘的声音又幽幽传来。
“你闭嘴！”图阿勇怒喝道，转而又对耻莲，“你说，有还是没有？”
“爹爹……”图耻莲深知不能隐瞒，只好噙着泪从座位上站起来，跪到父亲面前，哽咽道，“女儿确实和三娘争吵了，但女儿也知道错了，今早还想去和三娘认错的……可谁知……”
“混账！”
一阵疾风，图阿勇手边的茶盏随着他宽大的袖子悉数摔落于地，满地狼藉。他双眼猩红，脸色青白，双拳颤抖，满腔怒火骤然升起。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心口一沉，自小到大，父亲还从未用这样严重的字眼骂过自己，图耻莲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颊而下。
“你三娘待你如何？你却把她逼死！”似乎再严厉的语句也无法熄灭图阿勇的怒火，他一步迈到图耻莲身前，揪起她的衣领，抬手就是一巴掌。
图耻莲本就身材瘦小，再加上这一巴掌的施予者早已情绪失控，力道出奇惊人，她整个人瞬间就被掀飞老远。
头痛欲裂，鼻子里，嘴里，还有耳朵里……都有湿漉漉的东西流出来。图耻莲挣扎着睁开眼睛，但模模糊糊却什么也看不清，她用力想要直起身子，但无论怎么努力，身体却还是灌了铅一样岿然不动。
周围传来钻心刺耳之鸣，是否还有人为她辩白，有人愿听她解释，都已经无所知了。
面对着不断流血的图耻莲，所有人都惊恐得不知所措，但又不敢贸然上前。
谁有没想到图将军将会对自己的女儿、一个弱女子下此狠手！这一巴掌的力道怕是连人的脑子都要打飞了，兼职就是要置人于死地的程度。
刚才还一脸鄙夷的二姨娘此时也不敢出声了，乖乖坐在椅子里。图阿勇看着眼前一个个都瘫软在地、不停发抖的下人们，心里更加厌烦。
早已被那一巴掌震慑住的小蝶三魂几乎丢了一半，在接下来的审问中什么都不敢隐瞒，能说的能想到的全都招了。
血腥气合着令人窒息的愤怒，在大厅里不住地弥漫着。
所有人都沉默了，任凭图耻莲一个人仍在微微地呻吟和哭泣着，无人敢去搀扶，也无人再愿去追究真相。似乎所有人一下子都轻易地接受了图耻莲逼死三姨娘的事实，包括那更严重的“私交良齐人”的事实。
“把她给我锁进房里，不予饭食，非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探问！”图阿勇怒道。
下人们听到命令，一拥而上，像拖麻袋一样将图耻莲从大厅内拖了出去，手下全然也没有半点轻重顾及了。
经过这一次，许是所有将军府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总是惹是生非的小姐终于彻底失去了家主的眷顾，今后在府上的地位怕是连家奴都不如。
图耻莲的脑子昏昏沉沉，但是比起肉.体上的疼痛，她的内心才是最煎熬的。
自己的任性终于应了三姨娘的话：闯了大祸，后悔莫及。
如今再也没有人会为她说情，再也没有人会为她裁制新衣，再也没有人会因为她的不幸而潸然泪下。
打得好！
她苦笑。也只有这般狼狈流血才能稍微缓解她内心的愧痛，不知三姨娘若还活着，是不是会满意得点头说“打得好”、“不打不长记性”……
毕竟，害死三姨娘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啊。
加更1000字。1月20日修改部分对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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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光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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