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带着老弱病残的官宦贵族们,以及零零散散的残余护卫们,不分昼夜地走了近10日才回到都城。回城那日也是个阴天,而这个季节似乎又特别容易下雨,整个行进的路面都泥泞异常。整个都城远远望去都还是老样子,但行进的人内心早已大变,特别是亲身经历了这次鹿汀会之乱的人,彼此都感受得到,这个朝廷恐怕已经不太一样了!
短短数日之别,武帝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服侍的宫人们很容易便发现他早已失去神采,成日里怏怏没有精神,除了对捉拿叛党和凶手极为热衷之外,江南的水患,北边的叛乱,似乎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致。因为被怀疑与刺杀相关而殃及到的官员们数不胜数,杀的杀、剿的剿,朝野上下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大家都不敢出声劝阻,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显绬和耻莲是在回都城的途中与大队伍汇合的,得知显绬因被刺杀而险些丧命,武帝竟忍不住落下泪来。虽然两个孩子无故出走皆是大罪,但眼下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长辈们已无力追究后文,即便是图阿勇在看到了闯祸不断的不孝女后也难得地没再发脾气。
回到都城之后,为了尽快恢复秩序、重振朝纲,武帝对显绬的倚重变得更加无所掩饰了。除却流水一般不曾断过的封赏外,武帝几乎出席任何场合都要带上他,即便是最机密的军务要事也不再避讳,时不时还会以不适为由命人将折子都送去麟趾宫代批。按理说这已经是有违宫规祖制,但是无论满朝文武如何议论,武帝也权当看不见一般,对显绬的宠信只增不减。这也让麟趾宫成为内廷里最遭人嫉妒的地方,几乎短短月余,明里暗里就树敌不少了。
而皇后回京之后也养了快半个月才慢慢恢复过来,可人醒了性情却大变。不但不再肯接见嫔妃问安,就连平日里的行动和话语都少了一大半,外人不知还以为人快不济了,只有凤栖宫的人清楚主子其实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以病为由,图洛晴便没再被请出去,皇后还像从前一样将她留在身边,说是让她照顾,实则也用不得她做什么,只是时不时命她替皇后去看看外面都发生了什么,递个话,再就是去麟趾宫看看显绬,瞧他身上的伤是否都大好了。
去见显绬,洛晴心里自然是欣喜的。只不过每次她去麟趾宫探望,不是见不到人,就是见到了也说不上话。显绬的身体是好了不少,但对她的态度却一直是淡淡的,看着她时,那两只眼睛好像总能穿过她看到后面一样,有时向上,有时向下,反正总归是聚焦不到她身上。她的问话他也答得漠不关心,时间久了反而令她沮丧。后来她干脆也不再频繁叨扰,只是自己闲来无事坐在院子里发呆叹气。
这日也不例外,皇后刚被伺候着午睡,她便绕到凤栖宫不远的花园里喂鲤鱼打发时间。马上入夏,天气渐渐炎热,身上的夹袄早就换成轻便的薄衫,豆黄色长裙系着柳绿的宫绦,青白色上衣外罩垂纱罩衣,风一拂倒也是幅好风景。
手里的鱼食一粒粒放,下面的鲤鱼很快聚拢过来,一个个肥头大尾,扭着腰抢,看着看着她竟感觉有点眼花,于是干脆一把将食全都扔了进去,看着鱼儿们更是争得恨不得飞出池子。
“呦,姑娘今天倒是好兴致。”一个好听的声音从回廊另一侧传来。
洛晴抬头,迎上了一个和声音颇为媲美的好看笑容。
“臣女给五殿下请安了。”“姑娘免礼。”
显绮挥手示意跟着的随从退远了几步,洛晴有些不解:“殿下可是有事找臣女?”
对方笑摆手道:“无事,不过是遇上了便打个招呼。又怕宫人在许让姑娘不自在,故屏退他们,也好咱们放心说话。”
听他这么一说,洛晴急忙退了半步,郑重地跪下施礼。“臣女万死,这些时日臣女竟忘记向殿下登门谢罪,一为臣女那日未能保住殿下精心为娘娘准备的生日贺礼,二为没能早些向殿下致谢。实在罪该万死!”
“这是哪里的话!姑娘切莫如此!”显绮急忙去扶她,一边扶一边温声道:“那日的事不提也罢,能保性命已是万幸,岂还有其他希冀?姑娘能完全无伤,即便再让本宫丢东西,本宫也是毫无怨言的!”
二人客套了好一会,洛晴才微微缓和下来,于是显绮又问:“姑娘在母后身边也侍奉好久了吧?这是打算将来入宫为官吗?”
洛晴摇头:“臣女哪有这种本事,不过是皇后娘娘不嫌弃,留臣女在宫里陪着说说话罢了。”
“好久没见母后了,她身体可还好?前些日子本宫陪母妃一同前往凤栖宫探望,却不料直接就被孙姑姑请了出来。”
洛晴看他懊恼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同是长着相似的面容,但眼前这位五皇子却要比六皇子好亲近得多。“殿下莫担心,皇后娘娘好多了,现在只是静养,再待些时日便能召见殿下了。”
“那便好、那便好。”显绮点头应道,“这样子六弟开衙立府时母后起码可以一同去看看。”
“六皇子要……开衙立府?”洛晴惊道,“这是何时的事呀?“
见她一副惊讶的样子,显绮才缓过来,连忙解释道:“哦,姑娘有所不知,近来父皇尤为重视六弟,想必立储之事也近在眼前,合宫内外都在赶制黄袍和器具,现在应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怎么这么快?圣上龙体大安,立储岂不是过早了……“洛晴手心冒汗,满脸的不可置信。按理说除非圣上主动提起,但凡臣子们私下议论都是妄议朝政的大罪,而眼前这位皇子却可以一副无畏之态如此淡然地说与人听,实在让人不解,更何况他们算熟吗?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显绮笑着去拉她的手腕,而就在指尖快触到她的时候,洛晴本能地弹开一步,慌张地福身道:”殿下恕罪!臣女想起来还有些娘娘交代的差事没有处理!臣女告退了,改日再去拜见殿下!“
说罢就小跑着离开了花园回廊,跑得没了踪影。显绮望着那个背影顿了好久才放下伸出的手,而身后的小太监也赶忙回到他身边。“殿下,这洛晴姑娘……“
“没事,有要紧差事便由着她去。“
待她小跑着赶回凤栖宫时,皇后娘娘已经睡醒了,下人们正前后忙活着往寝宫里搬东西传点心,洛晴还在纳闷是不是有客人,便见孙嬷嬷在门前唤她:“图姑娘怎么在这呢,六殿下刚过来,娘娘还想打发人出去找你呢!”
“臣女这就来,有劳嬷嬷了!”刚从显绮那里听到让人心惊的消息,还没回过神,当事人就自找上门,洛晴心里有点忐忑,一时间不知怎么处置才好,只能忙不迭地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小心翼翼地踮脚进到屋里。
房里熏笼已经撤了,隐隐还残留一点瓜果的淡香。显绬正和皇后对坐在长塌的桌子两侧,像是在聊着什么高兴事,皇后难得地笑出声来。洛晴的脚步声让二人的目光不由得向她投来,她抬眼去望,但见显绬一身藏蓝色长衫,雪白的领子衬得他皮肤更亮,袖口繁复的金边花纹在阳光下时不时闪动几下,暗紫色的嵌玉腰带束得极紧,挺拔是没错的,但显得人似乎更精瘦了。
“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过来。”皇后见她闷不吭声站在帘子下面,略有不快地叫她。
宫人们在小桌的另一边摆好凳子,让洛晴刚好落坐在皇后和显绬的中间。显绬表情淡淡的,并没和她说话,只是默默地剥了一个橘子放在皇后面前。皇后看了他一眼,旋即抓起洛晴的手就将那个橘子塞到她手心里。
“唉……皇后娘娘,这是……”
“是什么是?不过是一个橘子,殿下不好意思直接剥给你,本宫替他转赠又何妨!”
洛晴红了脸,想推辞却又不好驳了皇后的好意,只得谢恩领了,然后一瓣一瓣把橘子往嘴里送,心里总还是甜的。偷偷觑他,那人也没说话,轻轻浣过了手端茶来喝。
“本宫一直挂念皇儿的身体,之前也差洛晴去你宫里探望过几次,这姑娘每次回来都说你的好,但那神情骗不了本宫!本宫知道你好静,不喜人打扰,但洛晴毕竟是本宫差去的,你多少也给本宫一点面子不是?总是冷着一张脸给人家……对、就是你现在这个表情!“皇后隔着他烫金花纹的袖子拍了拍他手腕,语重心长地劝道:”你如今身肩重任,朝野上下又都盯着你,年纪轻轻怎会容易?可年龄到了该操办的事还是不要耽搁,身边有个贴心的女人照顾你,你也好腾出更多精力到你父皇交代的政务上,母后也好放心不是?更何况……你母妃若是在世也定会赞同的。”
显绬的手腕不禁顿了一下。皇后如此这般急不可待地给他牵红线,怕是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虽然他早知道皇后已无嫡子傍身,急需寻个靠得住的皇子成大业,但为什么会这么中意图洛晴,他还真想不明白。
气氛有点僵持,皇后和图洛晴都睁圆了眼睛看他反应,他无奈叹了口气,站起身作了个揖:“母后说笑了,儿臣哪里敢不给您面子,实在是因为现在没心思成家立业,儿臣不敢逾越多想,只想着多为父皇母后分忧罢了。”又抬眼看了看洛晴,忍不住笑,“洛晴姑娘是图将军的千金,母后怕是忘了,数月前儿臣数刚刚才请旨退了将军府的婚约,此时见到图将军都苦恼去哪里躲着,哪还敢再觊觎三小姐?儿臣无此鸿福消受,母后今后可莫再开儿臣的玩笑了!”
他这番说辞自是有些超人意外,竟说得好像自己才受了大委屈。图洛晴连忙解释,但显绬一个眼神立刻让她噤了声……那个目光里半是冷酷,半是鄙夷,仿佛在警告她不要造次,不要纠缠,否则后果就会很难看!刚才吃了橘子的柔情甜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图洛晴掌心都渗出了冷汗。
这个男人绝不是她可以肆意肖想的,至少此时不是,此地也不是!
皇后见他油盐不进,自觉再多说也无益,于是嘱咐几句就放显绬跪安了。
“他莫非还放不下你那四妹”
“臣女也……不知。”
皇后叹了口气,“真是个钻牛角尖的硬木头,和他娘还真是一模一样!
另一面的将军府这些日子也不太平。大夫人走了,三姨娘也死得颇为蹊跷,府里上下只剩下二姨娘能打理内务,图阿勇除了偶尔奉命进宫讨论政事,对府内的事务全然没有兴致过问,一回家就把自己锁进书房,常常伏案到深夜,下人们也不敢打扰,时间长了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得都瘦了下去,显得没什么精神。对比之下,二姨娘就是另一幅状态了,整个都城的官宦子弟都知道将军府很可能又要添上一门新的指婚,不仅如此,这位当事人小姐还极得皇后娘娘的宠爱,一直被带在身边不让回来。这三小姐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将军府里仅存的一位夫人,放在过去,论资排辈还有个原配夫人压着,现如今将军虽未发话,但里外大事小情早已交到二姨娘手里掌管,谁也说不准哪天将军一想开就扶正了这位夫人,所以明眼人早就知道该如何见风使舵,提前巴结了。而二姨娘也从未觉得日子可以这么舒坦过,一辈子做小伏低,眼看着就要一步登天,喜悦自是掩饰不能了,日子久了更是神采焕发。虽然图阿勇也对她这种变化看在眼里,心里总归不满,但事到如今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闯大祸便也不过问了。
可同样是死里逃生,图耻莲如今的日子可不太好过。以前三姨娘还多少关照自己,大夫人还多少顾全大局,可如今头上能庇护自己唯有爹爹一人,而爹爹自回都城后就性情大变,几乎是视她如透明,别说照顾,怕是见到她时肚子里的气还没消呢。所以没了约束的二姨娘更是变本加厉,一点好脸色都不曾给她,久而久之图耻莲干脆就避之唯恐不及,迎面撞见也是打个招呼立刻溜之,坚决不给彼此发生正面冲突的机会。倒不是因为怕二姨娘,而是她不想再让爹爹难过,家里如今鸡飞狗跳,人丁寥落,图耻莲深觉和自己脱不开关系,所以但凡能行动上弥补、心里上宽慰爹爹的,她都会尽力去做,这样变化连她自己都没预料到。
如果一定要说出个一二,估计也只有与浏阳王的牵扯不再被追究这一件喜事了。浏阳王因救驾有功回来被封赏了不少名头宝物,就连府邸都被扩建了一倍。原先在猎场时图阿勇曾经劝过他不要打扰自己的女儿,但回都城之后这件事就没再被提起过。就连圣上也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培养显绬上,根本就没打算追问兄弟二人和图耻莲的过节。所以浏阳王又回到了逍遥散人的状态,闲来无事不是言诗作赋,就是来将军府赖着不走。
说到赖着不走,真成了将军府上下头等头疼大事!这尊大佛谁都拿他没辙,惹也惹不起,请又请不走,每次来了又目标明确,见不到人时等上一整日也是有的,所以很快大半个都城的人都知道将军府的这位高客了。
至于这个苦恼有多令人上火,怕是只有图耻莲自己最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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