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略显冰凉,推在脸上软绵绵的,几乎没什么触感。嬴宋愈发笃定这是幻觉,腻烦地呵斥道:“滚开。”
他的声音太哑,而且轻飘飘的,听起来仿佛一句不清醒的梦话。
“你在说什么?”幻觉里的小人儿问。他的脸逆着月光,因此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脸颊流丽的轮廓,隐隐约约的,似乎还眨了下眼睛,“嬴宋,你要烧坏啦。”
“……”嬴宋把眼睛闭上,喘了几息,复又睁开。幻觉没有消失。
不是幻觉。
红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又一个人影闪身进来,是个绿衫粉裙的丫鬟,臂弯里挎着个方正的小竹篮,用一块花帕盖起来了。她动作忙乱地合上门,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溜到床边,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慌张:“殿下,咱们把东西放下就回去吧,要是给娘娘知道了,我可就完啦。”
徐子皎道:“你也不说,我也不说,母妃哪里能知道?何况方才父皇驾临太平宫,母妃便没空暇再来管我哩。”
金珠仍犹疑不定,“可是……”话没说完,徐子皎便扯了扯她的袖子,催促道:“好啦,好啦,你再啰唆,可就真回不去了。”
金珠无法,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取下竹篮,掀开花帕,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拣出来,放在床头。
嬴宋用余光瞥过一眼,见是些药膏软布之类的,心绪复杂。人在病中,总是格外地敏感些。他原以为徐子皎前来又是要折腾自己,没想到竟是来给自己送药的,倒是很出人意料。徐子皎的脾气坏则坏矣,其实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而且被人捧着惯了,天地不怕,习惯了对人颐指气使,并不是刻意使坏与自己为难。
然而紧接着,他又转念想到,若不是因为徐子皎,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他来给自己送药,莫不是怕自己死了,以后少了个人供他玩乐,并不是真心对自己有什么关怀。想到这里,刚消下去些的怨恨卷土重来。可他随即又默默地想道:成王败寇,寄人篱下,还奢求什么关怀?说出来都惹人发笑。别说是关怀了,即便不拿自己当人看,又有什么可辩驳的呢?
这厢正胡思乱想,那厢徐子皎却无知无觉,只在思索一番后,作出决定道:“嬴宋,你翻过去,把衣服裤子全都脱下来。”
“……”嬴宋闭上眼,佯作不闻。
心里如何想是一回事,真要他扒光了衣服给人看,他还是万万不情愿的。
“快点儿呀,你不脱光了背过身去,要怎么给你上药?嗳,你听见了没有?”
“……我自己来。”
“什么?”徐子皎趴下身,将耳朵凑到嬴宋嘴边,示意自己没听清,叫他再说一遍。嬴宋深深地吐了口气,一字一字慢慢地重复:“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碰得着背?”
嬴宋苍白干裂的嘴唇紧抿着,一副很坚决的样子。
徐子皎说他不动,也不纠结,干脆地上手就扒衣服。嬴宋一惊,顿时把手臂横在腹前,提起了全部的力气与他抗衡。他虽体力不济,但这时却爆发出了相当强硬的力量。徐子皎掰他手臂,一时掰不开;想从缝隙间捣进去,也一时被卡住,急得他大叫:“你干嘛呀?你干嘛呀?”用力地将手抽出来,往嬴宋肩上狠扇了两掌。
嬴宋呛住,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一旁的金珠见势不妙,及时地圆场道:“现在天气本来就冷,脱光了身子,只怕更要遭罪,何况赢公子这会儿烧得跟个火盆一样。只消把亵裤向下卷一卷,内衫向上卷一卷,露出腰中间一块就得了。”
徐子皎说:“切。”老大不情愿地从嬴宋身上跨过去,中途绊了一下,压在嬴宋身上,“哎呀”的叫了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嬴宋骤然急促的呼吸声。显然是扯到了伤处。
徐子皎侧卧在嬴宋身后,比他矮下一截,掀开被子,伸手去卷嬴宋的上衣。嬴宋没有沐浴,穿的还是原来那身衣裳,薄薄的一层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呈现出一种斑驳的暗红色。徐子皎惊叫道:“你流了好多血。”
“……”嬴宋懒得和他搭话。
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身后人的存在,因此不得不打起十分的精神去提防。徐子皎把手掌轻轻覆在嬴宋背上,惊奇地感受到掌心鲜明的颤抖:“你发抖得好厉害,是不是很痛?嬴宋?你已经痛得没办法说话了吗?”
嬴宋被他缠得不行,从鼻腔里应付一声:“嗯。”
徐子皎听这声虚弱无比,仿佛正忍受着莫大苦楚,心想:“皇兄们全都不喜欢我,只有嬴宋是我这一边的。嬴宋若是死了,可就没人陪我耍啦。”这么想着,不自觉地生出了怜惜的感情,安抚似的哄道:“你乖,你乖,很快就好的。”他曾养过一匹小马驹,黑鬓雪蹄十分漂亮,只可惜性情刚烈,不愿受人驯养,绝食而死。在它死前,徐子皎就是用这样的口吻去诱哄它进食的。
这套在马驹身上不起作用,但在嬴宋身上似乎起了点作用,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下来,徐子皎便趁着他松懈的当口,伸手将他的衣摆向上一掀!
“……啊!”嬴宋当即痛叫出声,浑身抖如筛糠,冷汗涔涔而下,眼前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说是掀,不如说是撕更合适。嬴宋后腰上的血已经凝固,把内衫牢牢黏在了皮肉上,这一撕,便活活将内衫连带着那一块皮齐齐揭了下来,伤口迸裂,鲜红的血又涓涓地淌了出来,濡湿了床板。
徐子皎何曾看过这种场面,吓得僵住了,半晌才爬到枕头旁边去,打量着嬴宋惨白如纸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金珠,他是不是死了?”
金珠忙道:“没有,殿下,还在喘气儿呢。您让我来吧。”
她虽也不通医理,但总比徐子皎见多识广,也沉得住气,常年替人更衣簪发的手也更灵活。她先去打了盆水来,将白布搓洗干净了,一点一点地擦掉嬴宋腰间的血迹。起初,那血怎样也擦不干净,擦去一点儿,便又流出一点儿;后来却也慢慢地止住了。
清理完血迹,金珠便给浅粉色的狰狞伤处涂抹软膏,缠上布条,再用剪子剪去了沾血的衣摆,把被子翻面盖回去。这一切终于做完时,嬴宋也沉沉地睡着了。金珠用手探了一下他的脖颈,道:“还滚烫的,这样下去要烧糊涂啦。”
徐子皎道:“不是带了止热的药草来么?喂给他吃呀。”
金珠道:“那要有炉子煎才行,这里哪有炉子?不如咱们先回去,明儿有空了,再端着煎好的药过来。”
徐子皎道:“你讲话怎么有下句忘上句的,刚还说他马上就要烧糊涂了,怎么又说明天再来?你去找人要炉子来不就成了么?”
金珠道:“这个时候,内务府里哪儿还有人在?就算要批炉子,也得等明天一早了。”
徐子皎道:“我的寝殿里就有一只,你悄悄去拿就是了。”
“万一贵妃娘娘……”
“母妃不会发现的,你去就是了。”
金珠拗不过他,只好提心吊胆领命去了。
徐子皎跪坐着有些累,便又从嬴宋身后翻出来,想下床去走走,不料一只脚才落地,手腕上便忽然一重。嬴宋拽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
徐子皎吃惊地回头看去,以为嬴宋这会儿功夫便又醒了,却见他双眼紧闭,呼吸沉缓,俨然还在熟睡中。
说来也怪,一个人在昏睡中竟能生出如此大的力气,紧攥着徐子皎的衣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徐子皎闷头与他纠缠了好半晌,到后来眼睛都发酸了,隔会儿便要眨一眨才能清晰视物。
他本来很恼怒,想拍打嬴宋的脸把他弄醒来,但又打了个呵欠,很困倦地揩去眼角泪水,心想:“算啦。”不再费心掰开嬴宋的手,而是顺着力道爬回去,把人往床里头推了推,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窝进被子里。
床板很狭窄,睡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恰好没有余地,好在嬴宋与徐子皎尚且年幼,都未到抽条的年纪,身板单薄,偎在一起倒不觉得拥挤。而且外面天寒地冻,两人挤在一处还更暖和,何况嬴宋还正发着高热,就像被子里塞了只火炉,徐子皎将冰凉的手脚都贴在他身上,触感滚烫。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被子也很窄,两人若各盖一部分,便都会将后背一片露出来。徐子皎把自己全裹进被子里,嬴宋则只剩胸前一块盖得住。很快,他就哆哆嗦嗦地打起冷战,牙齿咯吱作响,虽然很轻,但就在徐子皎头顶上响着,所以听得分明。
徐子皎嫌他吵,伸手捂住他的口鼻道:“嘘,嘘。”片刻以后,嬴宋便因为呼吸不畅涨红了脸,“嗬、呃”地挣动起来,让徐子皎想起了太平宫莲池里养的几条锦鲤。他将锦鲤抓在手里时,锦鲤因为离水窒息,也是这样剧烈地挣动。徐子皎松开手,嬴宋大口地喘息着,脸色许久才由红转白,逐渐平复下去。但还没醒。
“唉。金珠什么时候回来?”徐子皎等着等着,终于还是抵不住困意,在嬴宋打着冷战的声音中也睡着了。
他睡后不久,嬴宋却睁开了眼。
后腰上的伤已经不那么痛了,不知是起了药效,正慢慢地愈合,还是在高烧下麻木了。他的头脑依旧昏沉,甚至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是眯着眼,虚虚地凝视着面前的人。口鼻呼出滚烫的气。
毫无防备。徐子皎就这么安然地睡在自己身旁,全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扼住他脆弱细白的脖颈,将他活活掐死。是不在乎还是根本没想到?为什么没想到?
嬴宋沉重地呼吸着,手掌已经轻轻覆上了徐子皎的脖颈,指节弯曲。只要略微施力,不出五息的功夫,这位养尊处优的、高高在上的、顽劣又愚蠢的敌国皇子便会在他手下永远停止生息,再也不能发出任何招人厌恶的动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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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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