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载一月十二日,有宫人夜叩太子宫门,去请示魏王殿下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是那个边城来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监门军在万年县朱雀第三街东侧的永宁坊京兆府附近找到她,本欲执了她回去,不知缘何让那娘子跑进巷子里面,再出来就遇见了金吾卫的人,金吾卫的人若是将她带到陛下面前,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奴等不知如何是好,恰好李将军正带着禁军从那边过。”
那宫人道:“李将军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见不得欺男霸女之事,那娘子跪于他的马前陈冤,李将军心软,当是随意编了一个名头,将她遣送出长安了。”
李恪描画山水的手臂微微停顿,诧异地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出身太原郭氏,肌丰神韵,五官秀丽,善解人意,此刻正翻卷了衣袖,低着眉专心致志为他磨墨,听了这一句,眼神也略带惊讶,两个人对视,郭氏掩口玩笑道:“莫不是那娘子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才能令一个两个的都为之倾倒?”
李恪也笑,“三郎是我养大的,我最知他脾性,断不是好色之辈。”
很快他又摇头否认,“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我从来都未真正了解三郎。”
郭氏执他的手,放于胸口,狡黠地问:“太子殿下可否了解小女子的一片痴心?”
李恪无奈笑道:“殷殷之情,无以为报。”
他生着一张跟李泽有五分相似的脸,只是眉眼间却更为温文和雅,一如他谦恭宽简的为人,多年谨小慎微的处境,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疲惫,整个人形销骨立,全身的风度都靠着那一身太子华服撑起来。
郭氏扶着他坐下来,问宫人:“李正己回来了吗?”
宫人道:“还没有回来。”
郭氏挥退了他,悄悄俯到太子耳边:“魏王严厉,又年轻气盛,若知此女抚了他的面子,指定要磋磨她,事情倘若闹得满城风雨,父皇不发现也难。”
“依我看,不若等杨玄礼找回那娘子之后,先将她带来太子宫照看,等魏王回到长安再做定夺。”
李恪皱眉,犹疑不定,“太子宫遍布着父皇的眼线,带她来这里,岂不是更容易被发现。”
郭氏笑道:“被发现了也无妨,就说她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行事过于坦荡,不妨为自己制造点瑕疵出来,反而能减少许多麻烦。”
“而且,臣妾觉得父皇不会多想,既然那女子有孕,他老人家慈悲为怀,一定满眼都是皇孙,哪里还能想到别的?”
李恪还是觉得不妥,他握住郭氏的手,哂道:“你倒是大方?”
郭氏心中柔情无限,满眼怜爱,“臣妾是心疼殿下,每每看到殿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臣妾都痛不欲生,殿下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事事周全恭顺,却落得百般猜忌,谣言谮语铺天盖地,臣妾每思及此,都痛不欲生。”
何况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李恪忍不住抱了她到怀里,捧住她的脸悉心抚慰:“你是担心我大限将至吗?”
“不会的,我会一直都在。”
郭氏坚定道:“不是,我从不担心殿下的大限,因为殿下的大限也是我的大限,我会一辈子追随殿下,生死无悔。”
李恪吻着她的发顶,喃喃叹息:“我如何能不知你的心意。”
“只是扮好人扮久了,总也无法轻易回头,我甚至羡慕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敢争权,敢正视自己的**,哪怕死也死得轰轰烈烈,而我太过怯懦,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日日苟且偷生。”
郭氏柔声说:“不,不,殿下,你并非如你所言的那样糟糕,在臣妾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一位君王了,因为你有这天底下最悲悯的胸怀,最宽容的胸襟,最能共情他人的能力,倘若你坐上君王宝座,会是天下人之福。”
李恪疲累的眉眼为此话漾起些微的光亮,他抚了抚她的脊背,难得纵容一次,“罢了,叛军都打到城门外了,我放纵一次也无妨,就听你的,把那女子带到太子宫来。”
“难得见三郎中意一个女子,做兄长的也想替我家阿郎看看她到底有何能耐。”
杨玄礼在蓝田县漫山遍野找了徐直三天,终于在灞水附近的一座矮山上找到她。
此时刚过午时,那小娘子穿着破衣烂衫,披头散发在山冈上狂奔,一边跑一边高呼“救命”,后面还有乡野村夫拿着刀在追,他们经过的地方,恰好是一片坟园,几十个坟包为他俩做陪衬,杨玄礼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他又笃定自己绝对不会看错,因为她实在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气质,唯诺又大胆,窝囊却执拗的模样的确是天底下独一份,她又有那样白的皮肤,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
他当即拉弓射出一箭,快要追上她的男人,手里的刀猝然落地,跪倒扑前,滚下了山冈,徐直又跑出一段距离,才神色张惶回头去看,看到随山石滚落的尸体,又看到向她走来的杨玄礼,劫后余生的她,放下一切脸面,大步穿过草地扑进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喊:“杨内侍,杨内侍。”
杨玄礼真的有点介意,他一向干净爱洁,而她此刻全身上下都脏兮兮,说出口的话也不禁带了几分阴阳怪气,“徐娘子为何要跑,害得臣到现在连口饭也没吃上,三天的时间全用来找你了。”
徐直惊慌失措,魂不附体,话只听进了一半,呜呜咽咽道:“他家砧板上的肉,不是人,是猪。”
杨玄礼任由她扒着自己,不解道:“什么?”
她似乎是被看到的一幕吓坏了,说话颠三倒四,“有肉在他家的砧板上蠕动,我看见那不是猪。”
徐直犹自沉浸在目睹那可怕场景的恐惧之中,她瞪大一双眼睛,双目却仓惶无神,两手又抱紧他几分,杨玄礼遂说“失礼”,将她拦腰抱起,吹了一声口哨,远处寻她的人马一起往中心地带聚集,到达安全地方之后,她就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也丧失了正常说话的能力。
更不敢一个人待着,杨玄礼听到她的尖叫声,自己也上了马车,他打开装匣,从里面拿出一把金丝楠木梳,蹲下来帮她梳理头发,她背光躺在软毯上,肩背发颤紧绷,眼睛爬上恐怖的红血丝,面对着墙哽咽啼哭尖叫。
杨玄礼一边将她锈结的头发梳开,一边无奈道:“娘子到底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别一个人藏在心里不告诉,也说出来让臣开开眼界。”
徐直嗫嚅道:“说出来,你会害怕的。”
午后的阳光落在左手上,躺着的人的轮廓被光线撕出绒绒毛边,梳子穿过她的每一根发丝,令她绷紧的神经有些松动。
杨玄礼不紧不慢地梳着,等待着,“也许臣不害怕呢。”
鼓励着她,“说来听听。”
徐直用两根食指勾缠着衣角,细碎拼接地说出笼罩在她心上的阴影。
“有一个穿红色绣花鞋的侏儒,她有一个儿子,她在路边捡了我,要我嫁给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是一个傻子。”
“我不愿嫁给她的儿子,他们要把我锁到猪圈里面。”
她呼吸急促,蓦然转过身,眼睛看着他,又像在看着别处,“我想逃跑,想从厨房的窗户上翻出去,看到砧板上面有一条蠕动的猪,她求我救救她,救救她。”
徐直抱住头,痛苦地蜷缩起来,“救她,救她。”
杨玄礼大致知道她看到什么了,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抱到怀里,抚着她的头发道:“好了,你如今安全了。”
“那些脏东西,就让它过去吧。”
他笑道:“如果徐娘子实在看不惯,臣去替你杀了他们吧。”
徐直在他怀里一抖,频频摇头,“不要杀她,不要杀她。”
“好吧,不杀他们。”
马车戛然停下,车夫在外面道:“内侍大人,长安到了。”
杨玄礼屈指挑开车帘,外面日已落,天已黑,黑暗的深处,站着几个身着绯衣的宫人,更深处,掩着一片紫衣,他从马车上下来,紫衣更加显露出来,圆领,右衽,黑皮靴,犀角革带,金鱼带,军容头下面是一张稳重而萎黄的脸,浓眉之下是一双混浊精明的眼,此人正是陛下身边的高内官。
杨玄礼上前一步,叩拜,“奴婢参见至尊,拜见内官。”
高力士径直走过了他,到车边弯腰,低沉浑厚的声音对里面的人说:“徐娘子,陛下想见你,请跟奴走一趟吧。”
许久没人理,高力士上前拉开帘幕,那女人背影簌簌对着他。
杨玄礼道:“禀告内官,她受了刺激,一时思路混乱,怕是问不能答,内官不要怪罪。”
高力士站直甩袖,杨玄礼小跑上前,复又回到马车里,小心把她拽出马车,徐直一看到许多陌生面孔,抖擞着搂住他的胳膊。
杨玄礼此刻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他反手抱了一下徐直,用众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跟她说:“高内官是好人,你跟着他走很安全。”
“带你见的,也是好人。”
“徐娘子要听话,不可再生事端,魏王殿下知道了会生气。”
徐直似乎是听进去了,任由高力士拉过她。
走的时候,试探着回头看他,杨玄礼低着头,很快谁也看不见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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