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直将医师的话铭记于心,她跑出去想去找中使大人,没想到一出帐篷就见到两个宦者,他们一瞄见她就招手示意她过去。
原来中使大人要走了,他也在找徐直。
其中一个宦者装模作样对她作了一揖,笑道:“你有福了,中使大人看上你了,想带你回长安,从此你就苦尽甘来了,赶紧跟我们走吧。”
另一位宦者一直在用不屑的眼光上下扫她,拖着声音阴阳怪气地说:“不要让中使大人久等,苟富贵,勿相忘啊。”
徐直跟他们道谢,赶紧跟在他们后边去了。
三个人行到营门的栅栏那里,中使大人正目送军使远去,回过头来看见徐直,狡猾如狐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象征性地询问她一句:“小美人,愿意跟我回长安吗?”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其实他问过两遍她的名字了,但是总也记不住。
徐直温驯道:“奴叫徐直,一切都听中使大人的。”
中使挺满意她的反应,遂回头吩咐随从的宦者、侍卫,命他们套好马车,检查有无遗漏,即刻启程。
徐直上前两步,跪到他面前,双手贴着他黑色锦缎鞋面,虔敬道:“奴还有一事相求,请中使大人应允。”
“奴有一个弟弟,在此处从军,是一名如奴一般忠诚本分的人,他不甚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医师跟我说命不久矣,奴心里难过,怕没办法全心全意侍奉大人,请求大人带他一起走。”
中使怔了一下,明显有点不耐烦了,任她那样跪趴着,也没让她起来,其他宦者代他问话:“令弟是哪一位?”
徐直道:“就是中使大人今早上在敞篷里看到的那个斥候。”
中使阴晦地笑了,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扶起来,为难地告诉徐直:“不是本大人不帮你,你怕是还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有人亲眼目睹令弟跟敌军往来,他故意制造假的情报诱导官军深入敌境,导致我方损失惨重,证人连书信都呈上来了,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徐直闻言大惊,一时面如土色。
她果断摇头否认,再三跟他澄清:“不会的,不会的,我弟弟忠君爱国,绝对不是这种人,一定是有人诬陷。”
“诬陷也好,冤枉也罢,你有证据吗?”
中使乜斜她一眼,悠哉道:“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军使大人急着要走,舍弟恐怕这会已经不在世上了,他现在还能活着,都要感谢上天开恩呢。”
“瞧瞧这小脸白的,这么惊讶地看着我,怪可怜的,”中使大人站直身体,厉声告诉侍卫:“去将那个叛徒毙命,省得有人惦记。”
徐直眼泪如滚珠般落下,急忙说:“不要,不要,我跟你走,我们马上就走。”
就在此时,栅栏外风尘涌动,毫无任何征兆地闯进十几个官兵,也没有人通报,他们披甲执兵,长驱直入,霎时就到眼前。
中使大人一惊,率先跪下了,其他人立刻紧随其后跪了一地,高呼:“参见魏王殿下。”
这急来的转折让徐直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的心理路程起伏不定,麻木地跟着他们一起喊:“参见魏王殿下。”
她根本不知道魏王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她也不敢抬头去看,她努力回想脑海中对这个名称的印象,只能记起来中使大人和军使大人在言辞之间对他颇为忌惮,士官和士兵们提起他也发自内心地尊敬,他能带兵打仗,治军有方,想来是个遵纪守法,通情达理的好人。
她对权贵的理解,还停留在“坏人”和“好人”,“坏人”虽然普遍,但是“好人”尚存,她寄希望于这难得一见的好人。
但是下一秒,就有人挥戈斩下中使和他亲随的头颅,因为徐直距离他们很近,溅出来的鲜血喷了她一身,徐直花容失色跌倒在地,其他人则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失声尖叫,声音小若鸟雀受惊,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躲避的间隙总算看清了魏王的面容。
原来他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老成持重,竟是个看起来大不了她几岁的少年,生得骨相凌锋,皮相秀色,凤眼薄唇,妖颜若玉,看人的眼神淡漠又犀利,虽不至冰冷,却也疏狂孤傲,骄人一等。
他一身铠甲跨坐在马上,立在队伍的最中间,人不是他杀的,但是看他波澜不惊的模样,杀人绝对在他的计划之中。
李泽淡淡扫了她一眼,面目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平时在军营里趾高气扬的宦者,此刻无一不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哀告道:“求魏王殿下饶命。”
风吹过,入耳的声音沉冷清晰,“王景仙玩忽职守,贻误军情,与地方官勾结,收受贿赂,有违圣听,辜负了天子派他来此的初衷,数罪并罚,按律当斩。
“本王已将其就地正法,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他们一齐说:“不敢。”
有一个人再顿首,特别说:“魏王殿下英明,臣等愿代殿下将此事禀告至尊,不敢有差。”
李泽倨傲不语,薛稷见状,喝令他们:“还不快滚。”
众人如蒙大赦,马不停蹄地狼狈逃窜。
此时军使大人的长史领着十几个士官和几十个士兵从帐篷里面出来,收起兵器,整齐划一地跪到他面前。
李泽下马,不置可否,薛稷代他道:“高奉节横行不法,贿赂宦官,防守不备,致使突厥军深入我境,掳掠人口,烧杀抢劫,拒不认罚,还推诿迁延,试图逃避帝国法律的制裁,魏王殿下已派人将他追索,一旦拿下,即刻就地正法。”
他出示令牌,宣示道:“现在由魏王殿下接管军营。”
长史气急败坏道:“魏王殿下做的好,军使大人一听说你要来,怕你问他战事失利的罪过,居然撇下我们连夜跑了。”
“本来说好了明天一起走,他单独撇下我们是什么意思,天底下居然有这种长官,臣等以奉他为耻。”
他愤愤不平地说完,突然怔忡止语,指着地上的头颅胡乱道:“这,这不是中使大人吗?”
他像是才注意到满地人头,吃惊道:“这不是王公公、李公公吗?怎么都死了。”
慌不迭地再拜,“长官有令,臣等不得不为,高将军刚愎自用,好谀滥杀,臣等也有家室,也得顾及家人性命,身担朝廷职位,也得为下面的人负责,的确有不谏之过,还请魏王殿下饶命。”
他虽然单膝下跪,俯首称臣,但是眼神犀利,表情坚定,跪在他后面的人更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上了兵刃,似乎打算一旦天有不测风云,就鱼死网破,与他们拼命。
这些人早已不是府兵制之下接受过严格训练,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府兵,而且由边将各自在当地自行招募的所谓“地方骁勇”,游手好闲,专行流氓无赖之事,有些甚至是被贬逐到边地的罪犯,不讲文明,唯利是图,对主帅有很强的依赖性。
李泽身后跟的几乎都是魏王府和太子府的亲兵和卫兵,他们见状,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上前一步,警惕地握住兵器的把柄。
李泽挥退了他们,开门见山道:“本王体恤人情,不打算追究你们的罪过。”
“但国法在上,为军者必须为民担责,尔等需降级一等,罚俸三年,去战场上奋勇杀敌,将功赎过。”
长史喜出望外,将兵器掷于地,率领众人道:“谢魏王殿下开恩。”
军营内一时庄严肃穆,呼声不绝。
李泽正要离开,却有一人爬过来,扯住了李泽的脚踝。
亲兵们见她一个女子,本就对她不设防备,加上她的这一举动实在出乎众人意料,居然就这样得逞了。
众人都惊呆了,李泽倒还是很淡定,他低头看了一眼抓住他的那双手,修长细白,骨节分明,看起来挺没威慑力的。
徐直在刚刚的挣扎中,头发已经散乱,一张面无血色的小脸埋在满头青丝里面,五官叫人看不清,只能从外观上判断出,此人细腰软骨,单薄羸弱,抖如筛糠的模样,显见有些受惊。
薛稷道:“贱婢作何?还不放开魏王殿下?”
徐直放开了,她本来都想就此作罢了,她太害怕他们手里的刀剑,也害怕他们的呵斥声,更害怕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
但是她不能再回到营妓们住的地方,她要照顾徐回,她要让徐回活着,而且一旦离开这个地方,下一刻又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呢?徐回受了重伤,没有人再保护她了,也没有人再给她钱,她会无可避免地被很多士兵凌辱,徐回会因为没有人照顾死在伤兵的营房,他们最后都会变成马邑城里面腥臭腐烂的枯骨,化作一抷无人问津的尘土。
死的毫无价值,毫无尊严,没有人记住。
就是出于这种对冤死的不甘,对求生的渴望,出于一种想活下去的本能,徐直收回手之后再次出手攥住了李泽的脚踝,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李泽也算看清了她,五官如他预料中一般玲珑精致,皮肤很白,冷汗洇湿的头发乖巧地贴着两鬓,脖颈下的青色筋络隐约可见,深邃的眼睛轻眨,纤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啊颤,脆弱破碎的神情好像别人都欠她钱。
薛稷怒道:“这是谁?还不快点来人将她拖下去。”
马上就有两个士兵过来要拽她离开,徐直慌不择路,当机立断地脱口而出:“我喜欢魏王殿下,请给我一个机会。”
此话一出,河东兵团里面的那些市井宵小之徒全笑了,刚才的杀机留下的紧张余韵顷刻间一扫而光,代之以生机勃勃的热闹。
就连薛稷也不再催促人赶她走了,魏王府和太子宫跟来的这些亲随都是门第高贵的世家子弟,他们此刻也有点没大没小地想看李泽的笑话。
一个营妓当众说喜欢他,本该视为一种耻辱和玷污,但是李泽一点也没生气,反而饶有兴味地问:“你喜欢本王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徐直觉得难堪极了,但是前端已启,她不得不说,遂一字一句道:“奴仰慕魏王殿下,一见倾心。”
众人哄笑成一团,李泽也忍不住笑了。
冬日艳阳天,天空瓦蓝瓦蓝的,只有几朵纯洁的白云飘荡在山的高处,让此时此刻的风都沾上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如此拙劣的戏码,如此生涩的表白。
他蹲下来,故意威胁她:“敢对本王撒谎是要死人的。”
脚踝一紧,骨头有些酥麻,是她的手指在抓他,她在害怕,强撑着胆子轻轻摇头,“奴不敢骗你。”
众人一起围上来看着他俩,笑声中夹杂着窃窃私语,李泽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雍容大度,平易近人,缓缓站起来,吩咐薛稷:“赐她衣服和食物,给她一个机会。”
众人勾肩搭背笑声散乱,徐直简直无地自容。
但好歹,她看到了徐回活下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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