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四年秋八月,楼兰城,午后。
卓罗医馆内,慕沙正靠在医案后困倦地打着瞌睡。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张惶地跑了进来,吵醒了慕沙:
“阿妹!快,收拾行囊,我等须即刻出城。”
“二哥?怎的这般着急?”慕沙愕然地望着眼前急得满面通红的二兄长格木。这时的格木已年入三旬,蓄络腮胡,早已娶亲有了自己的孩儿。
“城西传来的消息,汉使杀了大王!”格木道。
“甚么?汉使怎么会杀……杀大王?”慕沙震惊得无以复加。
格木焦急道:“不会有假,大王于城西郊外设账宴饮,为汉使践行。不知怎的,突然就发难杀了大王,有人亲眼看到汉使割下了大王的头颅!眼下城中就要兵变,外面恐怕要有汉军压境,阿父、阿母、长兄都已在收拾行囊,楼兰要变天了,我等须即刻出去躲难。”
慕沙哑然,半晌反应不过来。格木则扯着嗓子呼喊:
“卓罗姨娘!孺狼!”
“她们不在。”慕沙应道。
“去哪儿了?”格木大急。
“她们向北出城,去了沙谷。师尊陪孺狼驯鹰,已然去了五日了。”慕沙道。
“那倒是正好。这样,你替她俩收拾行囊,即刻出城去寻她们。寻到后就在沙谷道旁候着,我与大哥带着阿父阿母随后就来。”
兄妹二人当即分头行动,慕沙急匆匆收拾了几件衣裳,将医馆内存着的细软钱财打满了两个大褡裢,又拿了床铺盖、几件毡毯,打成卷驮在马背上,将医馆大门落锁,立刻打马出城。
一路上,楼兰城中兵戈声渐起,有楼兰军队士卒散乱于街道,正在踹门抓人。此番光景前所未见,慕沙更不敢多加逗留,打马疾走。
未几,行至北城门,见守门卫士已然落下城门,只启偏门,供一人一马出。诸多出城客商被迫排起长龙,怨声载道,却大多不明所以。慕沙心中不由得大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牵马排队。
好不容易排到慕沙,守门卫士打量她一眼就将她放走了,却拦住了她身后一个汉人客商,不许放行,双方顿时理论起来。慕沙匆匆一撇,发现军士已然拦下十数个汉人客商,均被羁押在城门旁。
看来这些卫士是接到了命令,但凡是汉人面孔,皆要抓走,不可放行。
她松了口气,自己一家人都不是汉人面孔,师尊和孺狼的面容也与汉人迥异,当不会被抓。不过她一家人因着行商缘故,都与汉人关系深厚,难保不被牵连,能躲还是要尽量躲远些。
汉使到底为甚么突然杀大王?慕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顾不得那么多,出城后紧赶慢赶,向沙谷行去。
沙谷是一条位于楼兰城以北的深渊峡谷,为孔雀河故道。长年风凿石壁,披沙袒石,棱岩峭绝。谷底干涸可行车马,仰望壁立千仞处,有雕巢高悬。
慕沙打马疾走,费了一个昼夜才赶到沙谷口,远远的,就见一只金雕在峡谷上方的高空盘旋,慕沙仰望着,不自禁打马去追。随着那金雕拐过一处谷道弯,忽见前方有个骑在马上的少年人,正口含双指,往天空打唿哨。
尖促的唿哨吸引了空中盘旋的金雕的注意力,金雕猛扑下来。少年人单手控马,迎着金雕俯冲的方向,扬起右臂,金雕探出利爪牢牢抓住她手臂,少年人勒马回缰,顺势卸去金雕俯冲的力道。
勒得紧了,逼得马儿扬起前蹄,少年人擎雕跃马,大笑出声,谷间猎猎秋风吹拂着她头顶雪白的狐皮帽,金阳在她的蹁跹长睫与莹白皓齿间跳跃,她笑得恣意狂放。
“阿母!您快瞧!真是好雕!”少年人向远处高呼,那里的山壁下暖阳间,坐着个沉静的女子,乌发已掺杂些许白丝,皱纹浮上面庞,正是卓罗。
“熬了三年,它现在彻底听你的了,你给它起个名。”卓罗应道。
“就叫天山!”少年人应得干脆,似是早就思量好了。
“怎的叫这么个名儿?”卓罗笑起来。
“天山是阿母的家乡,驯鹰也是阿母家乡的风俗,所以叫天山。”少年人道。
“那也是你的家乡,你家的风俗。”卓罗纠正道。
眼前的景象让慕沙愣怔了许久,直至卓罗先发现了她。
“慕沙?你怎的来了?”卓罗呼喊道。
少年人卫绛回头,这才注意到了远在谷弯口的慕沙。慕沙忙打马来到近前,下马说明情况。说话间,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往卫绛身上瞟。
她与孺狼这些年形影不离,总把她当成小妹,却至此刻才惊觉她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她个子极高挑,比慕沙高出一头,甚至比许多成年男子都要高,站在身边投下一片阴影。肩背宽伟,膂力过人,一身楼兰猎人的裘装,衬得她英气十足。若只瞧背影,真不似个年方及笄的少女,更像是个弱冠出头的英伟少年郎。但她那漂亮的面庞,飒爽清脆的声线,却又分明昭示着她的性别。
这孩儿真是与众不同啊,她心中喟叹。
孩儿茁壮成长,大人却日渐苍老。卓罗身子骨不好,近些年腿疾腹痛频发,行路骑马已有些困难了,时常需要卫绛搀扶、提抱,每每发病,那痛苦状让人揪心。她总说她的病症兴许只有汉地神医有本事医治,她医者不能自医,只能控制,无法根除。
“啊?怎会如此?”听闻汉使杀了楼兰王,卫绛沉不住气,惊愕出声。停在她手臂上的金雕扑棱了下双翅,似是显得有些不耐。卫绛抬臂将它放飞,摘下了厚重的护臂。
“你说为何?”卓罗不慌不忙,似是有意考验卫绛,问道。
“这……难道是因为近些年大王总是拦阻汉地客商?”卫绛挠头道。
“可不至于罢,汉使不过带了十数个随侍,怎敢在楼兰地界直接杀死大王?这不是惹祸上身吗?”慕沙道,这正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卓罗沉吟片刻,道:“你二哥说得没错,楼兰要变天了。先王十数年前内附汉朝,将今王送去匈奴为质,又将次子尉屠耆送去汉朝为质。后先王去世,今王自匈奴而返,立为王,亲匈敌汉,上位数年来,屡屡遮杀汉使,堵塞商道,劫掠商队,引得汉朝愤怒。早就有取死之道,只是今日大限至而已。
“汉使并非毫无准备,必有汉军后盾。但汉军要赶来还需要些时日,这段时日里,楼兰上层不服者,多半会针对汉地客商和与汉地关系深厚的楼兰人。我等确实该避一避。
“我推测,数月内,汉朝必送尉屠耆回楼兰为王,稳定局势,届时内乱勘定,商道重启,可转危为安。”
慕沙震惊:“今王竟然真杀过汉使?我怎听说只是骚扰商队?”
“胆小之辈,自己做过的事不敢声张,我与格尔冬消息灵通才有所耳闻,城中百姓大多被他蒙在鼓里。他不知汉家雄心,不察汉匈之势,更不明自身处境,这是害了楼兰啊。”卓罗叹息道。
闻言,慕沙不由得心有戚戚。
“阿母,我们这些时日该去哪儿?”卫绛问。
“待与你格尔冬阿伯一家会合,我们先溯河而上,向西去大湖草场那里寻克里马,他那里是大马场,有很多毡房可供我等落脚,今冬恐怕要在那里过了。”卓罗已有主张。
卫绛的心是野的,她恨不能十二时辰都在野外撒欢,也不觉得当下局势有多危难。甚么汉使、甚么变天,离她太远了,她最关心的是冬草场那些饱食牧草、即将越冬的肥美野兔,当下一切正中她下怀,乐得如意。
可慕沙却显得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她的心绪全落在卓罗眼中,卓罗心如明镜,一时并未点破。
在沙谷等候三个时辰,三人都未曾等来格尔冬一家人,时已入暮,日头西斜。慕沙焦急万分,卫绛也心烦不耐,卓罗心知情况不对,道:
“我等往回走,先到城郭附近探听消息。”
三人上马,急急打马回返。待回到楼兰城附近,已然月上中天。三人在城外脚店落脚,敲门敲了半晌,店主才来开门。见是本地人,才敢放她们进来。
“店家,城中是甚么情况?眼下还能进去吗?”卓罗问。
“进去怕是不成了,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当下戒严了。而且,城防军全归汉使把控了,说是汉军即将兵临城下,没人敢轻举妄动。”店家愁眉苦脸道。
“这可怎么是好?”慕沙担心家人,急地抓住了卓罗的手臂。
“莫担忧,既然城防军是被汉使控制,想必你家里人出不了事。我等先在城外等几天消息再说。”卓罗安抚道。
“阿母说的是,阿姊,你家惯与汉地来往,汉使没道理为难你家里人。”卫绛也跟着安抚。
“这汉使了不得啊,就带了十来个人,就敢杀大王、控军队,我看……咱楼兰是不得活了,还是早日逃命去罢。”店家唉声叹气。
“诶,店家可莫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说不定往后你这生意比以前更好呢。”卓罗笑道。
可她的话,店家却一时半会儿听不进去。
慕沙提心吊胆等了两日两夜,终于等来了消息,戒严暂时解除,但出入依然严管,只有输送粮食的商人可以每日进出城中,每一个人都要严格检查。卓罗委托一个相熟的菜贩去找格尔冬递话,告诉格尔冬她们当下的位置,请他传消息出来。
又等了一日,有人找到了她们落脚的脚店。来者是城防军的一个年轻兵士,也是相熟的街坊,他告诉卓罗、卫绛和慕沙:
“格尔冬说,汉使派人请城中所有大商人宴饮,要求诸商接下来都要听从汉朝安排,家里短时间内是出不了城了,但性命无碍,财产无损,一切安好,勿要担忧。克尔赛身为城防军大将,因企图反抗汉使已被斩杀,因此,此前给慕沙娘子安排的婚事也得作罢。格尔冬让慕沙娘子依从卓罗神医,自决去留。”
听闻消息,卫绛吃了一惊,慕沙倒是突然松了一口气。
卓罗让兵士稍待,她领着慕沙、卫绛进了内屋,低声道:
“慕沙,眼下克尔赛身死,克里马是他的父亲,我等此时去大湖草场也不合适了。你接下来,可是要跟我母女俩走?”
“我无处可去,自然跟随师尊。师尊、孺狼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慕沙忙道。
“我们若是要向东入关去汉地,你是否要跟着?”卓罗又问。
“汉地?阿母,我们要去汉地吗?”卫绛眼前一亮。
卓罗瞪了她一眼,让她先别说话,她将目光投向慕沙,柔和道:“去了汉地,恐怕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要与你家里人长期分离,你心中可有数?”
“我愿去汉地,师尊、孺狼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慕沙答无犹疑。
“好。”卓罗笑起来,随即又转向卫绛,道,“你呢?可要去汉地,去长安?”
“当然要去!我可从不知汉地是何风貌,听闻那里极为繁华,正想见识一番。”卫绛哪里会反对,兴奋道。
卓罗早就猜准她心思,也知晓这一日终会到来。她幽幽叹了口气,出了里屋,向那兵士道:“请转告格尔冬,卓罗携慕沙、孺狼去长安,三五年内难归,若是他要寻我三人,请他至长安城南太乙山太乙宫相询,自能寻得下落。”
兵士记住,行礼告辞离去。
卓罗则催慕沙、卫绛即刻收拾行李出发,凛冬将至,她们需要在隆冬来临、大雪封路前穿越茫茫戈壁,赶到玉门关。时辰一刻也耽误不得。
揭晓上一章的无奖竞猜答案,这位带着十来个人就敢斩杀楼兰王的生猛汉使,名叫傅介子,青史留名的人物。大家要习惯武帝中后期汉使的作风,那个时代的汉使都是活阎王(笑)
孺狼长大了,也该回长安了,正应了这卷的卷名:青锋入汉庭。
另外,太乙山,就是终南山,在西汉时终南山称作太乙山。
至于太乙宫是什么来路,后文会有详述,总之不是道教,西汉昭宣时期还没有道教,也没有佛教,这非常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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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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