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飒飒,将卓罗的歌声吹散于天边。卫绛很难过,慕沙比她大七岁,因着如今也远离家乡不得归,感同身受,不由得湿了眼眶。
卓罗安抚了一下两个孩子,继续道:“我十二岁时,乌孙又来了一位公主,她叫解忧公主。这位公主与细君公主大不相同,她外柔内刚,十分强韧。来了乌孙后,依旧是我阿母为她的医官,她主动寻我阿母学习语言,我阿母不在时,便让我去相陪。
“她学得极快,不久,她成了我的老师。她为我描摹大汉的山川河流,万物风貌,告诉我许多我不曾知晓的知识,带我读书识字。她身边还有一位极为厉害的女子,姓冯。我唤她冯夫人,她武艺高强,刀法独步天下。”
“阿母的武艺,就是跟她学的?”
卓罗点头:“正是,解忧公主和冯夫人一文一武,都是我的老师。
“我与她们相处又五年,从她们那里知晓了汉武宏图。他通西域,连百越,似是要将版图扩张到天边去,要让这皇天后土之间的人都成为他的子民。老师教我礼仪汉制,诸子百家,我心驰神往,真想前往汉地亲自见识一番。
“也不知是否是上苍作弄。当时家中出了事,我阿父经手了匈人公主之子的医治,奈何那小儿难救活,终究还是没了。不曾想匈人公主将此事归罪于我阿父,在昆弥耳畔吹风,说是我阿父得了解忧公主钱财,故意毒死了那孩儿。昆弥偏信于她,我全家因此被诛杀,我在冯夫人的保护下,一路被送往汉地避难。
“那一年我十八岁,在长城边塞遇见了正受刑戍边的卫伉。他当时虽然是罚罪之徒,在边塞却颇有声望,守将时常还要寻他商议事务。他与解忧公主是旧相识,解忧公主将我托付于他,希望他为我谋个出路。
“我感念解忧公主与冯夫人相救之恩,发下宏愿,希望有生之年能助解忧公主归汉。只是解忧公主有她的追求,她到乌孙,就是为了联系乌孙助汉灭匈。我这宏愿要实现谈何容易,当年跟卫伉提及时,他却笑得张狂,道‘这有何难,驱逐匈奴便是,我来助你实现’。后来我便有了第二个愿望,便是嫁给你阿父,这个愿望已然实现了。”
说到此处,卓罗似是想起了那段岁月的种种,唇角带起一抹笑。但随即,她语调转沉,道:
“只是卫伉最终还是未能陪我走到那一步。他走得那般冤屈,我便有了第三个愿望,无论如何要替他找出巫蛊案的幕后推手,为他复仇。
“迎解忧公主归汉太过虚无缥缈,反倒是查巫蛊案更好着手。这事儿做起来并不容易。慕沙,这是我与绛儿的私事,我不要求你一定要相助于我。因而再问你一遍,你可愿随我们入汉?你可考虑清楚了,一旦入了关,要再出来可不容易,眼下反悔还来得及。”
慕沙道:“师尊,您何苦要说两家话。我是师尊的徒儿,师尊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我本是个无所追求的人儿,没有师尊,我这一辈子也许就浑浑噩噩过去了,哪里能知晓如此多的事。我一身本事全赖师尊传教,为您分忧理所应当。”
“好。”卓罗万分欣慰,她眸光转向女儿卫绛,还未开口,卫绛就噗通跪在了她跟前,拱手道:
“阿母,儿为父查巫蛊案,为母迎解忧归汉,此乃孝道。”言罢,稽首而拜。
慕沙受她感染,也跟着跪在跟前下拜。
卓罗眸中盈泪,她拍了拍慕沙的肩头,又抚了抚卫绛的头顶,对卫绛道:
“去把阿母驮袋里的毡布包取来。”
卫绛依言行事,捧着毡布包重新跪到卓罗跟前,卓罗启开毡布包,取出一方木匣,推开匣盖,一柄锦缎软衬的汉剑出现在眼前。卓罗将其取出,把住剑柄,“锃”地抽出剑刃,比于目前。
剑身长约三尺七寸,精铁铸就,锋芒寒锐。乌木大漆鞘,错金银蟠螭纹,剑璏上还栓了一枚漂亮的坠玉,金乌形,以红锦络之。
卫绛眸光发直,经不住赞叹:“好漂亮的剑。”
卓罗“唰”地收剑,将剑递到卫绛手中:“这是你阿父的佩剑,继承自你祖父大将军卫青。靠近剑格处,刻着‘青锋’二字。这金乌坠是你阿父襁褓封侯时,汉武所赐,寓意初升朝阳,光芒耀目。阿母当下就将这二物传给你,你好好保存。”
卫绛捧着剑,心头滚热。
“阿母……儿不舍得用。”她道。她刚刚拥有自己的佩刀,那是一柄锋利的环首刀,是卓罗送给她的及笄礼。
卓罗笑了:“傻孩儿,存着,待必要时再用。”
她又从匣子内取出了一小卷简牍,其上有干裂的封泥,残留着卫伉的篆印。
“这是你阿父给我的诀别书,你看看罢。”
卫绛展开简牍,简牍只有三片木片,其上以隶书写着十来个字:【妻宥吾!吾子名绛。携子远徙,全而抚之。勿返,竟尔途,成尔志。伉。】
卫绛倏然泪目,她哽咽片刻,收卷简牍。将剑、玉、简敛回匣内,小心抱在怀里,竟一时舍不得放回自己的驮袋中。
“去罢。”卓罗催她。卫绛终于起身去了自己的马边。
卓罗抹去眼角泪花,趁此时机对慕沙道:“慕沙,为师没甚么能给你的,我那医箧,还有楼兰城里的藏书,以后都给你了。”
“师尊,您已经教了我很多了!我甚么都不要。”慕沙急了,今夜卓罗如交代后事似的,让她深感不安,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好奇问那些事。
“不,卓罗家族的医道,以后就靠你传承了。绛儿不是学医的料,她……”卓罗欲言又止,慕沙似是隐约明白了师尊未尽之意,再次郑重拜下。
待卫绛终于磨磨蹭蹭回来,卓罗一拍手,道:“好了孩儿们,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入关!”
……
要入关并不容易,自外入关者多是均输官与特许商队,亦或是使团附属商人,持有符传、市籍等证明。这些证明,卓罗、卫绛与慕沙显然是没有的。她们若想顺利入关又不打草惊蛇,便得寻得一支愿意带他们入关的商队才行。
好在卓罗为此早已筹谋多年,此番虽出行仓促,来不及早寻商队,她仍有办法。自边贸开市以来,时有汉商欺诈胡商之事发生,只因胡商所卖货物多不及汉地货物有价值,胡商学汉语也十分困难,因而常被压价。
胡商之中翻译奇缺,卓罗身为通晓汉话和西域各地语言的通才,她只需在旁观察一会儿,便知晓哪支胡商队伍缺翻译,上去攀谈片刻,便得到对方欣然应允,得以加入商队。
不过,胡商仍需修改符传,将三人添上去。好在这符传所录粗疏,只记录人数,并未详细描述商队中所有人的样貌。因此,胡商私改符传是常有之事,边关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束未有特别严苛。
不过,卓罗突然想到了关键,与卫绛、慕沙商议道:
“入汉地后,我们的样貌会十分醒目,汉人比较警惕胡人,因而咱们最好还是以纱布覆面,低调行事。若有人问及姓名,咱们要以化名行事。绛儿,你的姓氏太过醒目,往后就跟我姓卓。慕沙,你就姓穆,有了汉名,汉人对我等会亲近不少。”
“卓?卓绛?听起来怪怪的。”卫绛挠头。
“那就叫卓孺狼,如何?”慕沙笑而打趣。
“去!”卫绛不悦。
“那师尊,您叫什么?”慕沙又问。
“卓依,外人多半会称呼我卓娘子。”
商定,卓罗带着二人去见胡商头目,对方一眼就被卫绛那高大的身形,还有佩刀弓箭所慑,小心问道:
“卓娘子,这是令郎?”
“这是小女,卓孺狼。”卓罗言笑晏晏。
卫绛抚肩躬身行礼,眸光不悦。她此时蒙头裹面,身上又穿着厚厚的裘皮猎装,丝毫不见女儿家的样态,不开口时也怪不得外人认错。
“这是我徒儿穆沙。”她又介绍慕沙,慕沙随礼。
“即如此,人到齐了,咱们这就入关。一切就仰仗卓娘子了。”胡商头目说着话,还瞟了两眼卫绛,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即便如此,毕生都不曾见过这般高大的女人,这真是女人吗?
身为做布匹生意的商人他眼尖,估算卫绛这身量,少说也得有七尺八左右,完全是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的身量。而且,怎起得“孺狼”这样的名,也未免有些骇人了。
过关时,玉门关守卫门卒勘验符传市籍,起初并未有异常,直到见到卫绛时,开始止不住打量她。大约是起了疑心,门卒让卫绛摘帽解巾,露出容貌。
卫绛不得不照做,摘下狐皮帽和围巾后,众人才看清她容颜。真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脸颊上还带着几分稚气,肤色雪白,乌发如墨,浓眉深目,翡翠眼瞳,长发自耳上结成双绺辫,在脑后合束成长辫,被她缠在脖颈上,裹在裘袍中。发辫中还混编着五彩丝线,颇为好看。
守将卫兵、来往商旅皆盯着她瞧,着实太过惹人瞩目。卫绛叉手行汉礼,彬彬然道:“这位材官,小女可有不妥之处?”
守将闻听她一口地道的关中凡语,顿感亲切,想来此女虽然样貌迥异,当是归义胡族。于是收回震惊的目光,故作镇定地指着卫绛拴在马侧的武器问:
“你这弓箭与刀,可有录簿?”
汉地盐铁专营,铁器中,刀兵更受管束,戈戢、矛槊、弩机、甲胄都是管制兵器,民间禁绝私藏。猎弓与寻常刀剑在民间可以使用,但需在地方官府报备录簿。所谓录簿,实际就是官营铁匠铺在出售铁兵时,于其上烙刻的编号,每出售一把,购买者之名籍便会对应记录在册。不过后续这些刀兵之流转,官府就很难追索了,但凡这些刀兵涉及大案要案,会被追索到的只有初购此兵之人,因而民间武器的私下贩**较谨慎,数量极少,售价高昂。
卫绛的弓箭是楼兰匠人所制,不受汉地管束,其形制与汉地弓箭不同,一瞧便知。但卓罗赠给卫绛的环首刀,则是高价购得,乃是只有汉地才能出产的好刀。
卫绛不慌不忙答道:“有录簿,其上有官印。”说着她将环首刀上的官府烙刻展示给守将看。一旁慕沙有些着急紧张,屡次看向师尊。卓罗却始终未曾开口言语,只在旁观望女儿行举。
守将勘验后终于放行。他们并未查得很仔细,因此藏在驮袋内的剑匣,也就不曾翻查。
胡商暗暗松了口气,此前他还猜测这卓娘子三人怕不是甚么西域大盗,好在并无嫌疑。
这一队胡商市籍在敦煌,因此过所至敦煌止。商队将在敦煌边市将手中货物出清,再进货回返,不会再深入汉地。玉门距敦煌不算特别远,两三日可达。
行路间,胡商头目越发震惊于卓孺狼之奇,尤其震惊于其食量。他亲眼见此女一顿吃下一整只羊腿,两大张馕饼,酪浆三大壶,实在惊人。
奇怪的是,吃下如此多吃食,也不见她肚鼓。她只是高壮,却不臃肿。腹平身修,猿臂蜂腰。那些吃食下了肚,也不知去了哪儿,真是怪奇。
只可惜,等不及他想明白其中奥秘,敦煌倏忽间便至。卓娘子践行诺言,助胡商译谈了几笔重要生意,让胡商获得了比以往更丰厚的收益。随后,三人便与胡商辞别,她们还要继续往东去。只是少了胡商的符传、过所,三人一路东行便不大能入城了,只能在乡野间穿行。
敦,大也,煌,盛也。敦煌城是自由长于塞外的卫绛与慕沙见过的最繁盛壮大的城池,比一整个楼兰城都要壮美。她们惊叹于这座城的繁华,还未及仔细领略,却被卓罗催促上路:
“这就被慑住怎可奈何,待去了长安,尔等才知甚么是壮阔繁盛。走!”
1、汉代一尺的实际长度约为23厘米至23.7厘米,我是取了整数23厘米来算,因此卫绛身高七尺八大概值相当于180cm。
2、材官是汉军中预备役的称谓,亦可用以称呼武卒或供差遣的低级武职,此外还是一种山地步兵的统称。
3、归义胡族,顾名思义,就是归顺了汉朝的胡人的统称。
4、市籍,是商人能够落脚做生意的集市籍贯,拿到什么市籍,就只能在哪儿落脚做生意。
过所,通过关戍时必备的通行证。
符传,是古代重要的行政与军事凭证,具有双重属性:一方面作为出入关隘的通行文书,用于身份核验与税收管理;另一方面特指兵符,象征军事指挥权,用于军队调遣。
打个比方,过所大致相当于今天的个人护照签证,符传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公派护照和工作证,可免税免役。市籍大致相当于今天的营业执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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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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