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开进郊外的别墅式酒店,孟季安仍然没有想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那天,他看到孟珂在手机上刷着鄞江市三日游路线推荐帖,平平无奇的商业化古镇、每个城市都有的寺院文创打卡活动、几张加了滤镜后显得有些奇怪的山间风景照。
“那座山叫什么?”
孟季安慵懒地瘫坐在沙发上,突然开口。
靠着茶几半躺在地毯上的孟珂疑惑转头,把手机屏幕往后一举:“你说这个吗?玉隐雪山。”
他们俩本来就很难长时间地维持正常沟通,更何况孟季安叉着腿一副大爷样,下一秒孟珂就忍不住撇了撇嘴,恶意揣测道:“隔这么老远也能看见,窥屏啊?”
孟季安视而不见:“你要去鄞江旅游?”
“你今天怎么这么关心我的事?”
孟珂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如实告知:“我打算五一放假了和珊珊一起去,”她一脸牙疼的表情,“你难道也想来陪我?”
孟季安被噎了一下,随后鬼使神差地说:“呵,你想太多。李伯文提过想去鄞江,我给你们组个局?”
此刻的李伯文正在口腔诊所给患者粘附件,对自己的鄞江之旅毫不知情,收到通知的时候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要抓孟季安这个罪魁祸首一起去。
“不行,你必须去,凭什么我要去服务孟珂这个小祖宗,你这个亲哥哥反而逍遥在外?更何况我一个男人和两个女孩子一起旅游,走在路上多奇怪。”
“我一起去,孟珂路上能把你吵死。”
“你不去她也安静不了。”
李伯文最后把车停在一幢现代化独立别墅外。别墅朝南一面全是落地玻璃,房间里没亮灯,倒映出别墅对面静谧的湖景和落日的余晖。
孟珂像一只离开笼子的小鸟,拉着纪珊珊就往别墅里冲,不一会儿就从二楼露台探出半个身子,对着湖光山色肆意地笑。
孟季安难得地想起两人相安无事的孩童时光,洋娃娃似的妹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而他观摩着这一切,由此学会做一个人类。
山遇水,则生气,世间万物,皆由此起。生气聚集而千年不散,便有了开智的花鸟虫兽。
孟季安又有些不同,他是生气本身,是亿万年间生气凝成的魂。
赶在李伯文去后备箱拿行李之前,孟季安拎走了自己毫无重量的行李箱,就近找了1楼唯一的客房住下,并放话“出门了再来叫我”。
他刚锁上房门就回了趟家,装模作样地拿了数据线和几件衣服,把酒店房间折腾得有点生活痕迹,然后凭空捏了一只雀鸟守在这里,自己则到了玉隐雪山的山脚下。
雪山连绵千里,巍峨雄壮,恰逢黄昏日落金山,美不胜收。
孟季安在山中走马观花,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便沿着穿山的江水一路向南出了群山包围。
南麓外山脚下有一条长街,靠近大路的一头是现代仿古建筑,不算宽的小路两边开着几十家餐馆和文艺小店。
临近饭点,旅客们摩肩接踵地从周边民宿和景点过来觅食,叫号的长队已经排满了整个街面。
而靠近山的那头,还保留着长街本来的面貌——木质建筑沿着一条小河蜿蜒排布,老旧民居里还零星住着年老的村民,趁着人来人往,在自家门口摆了小摊卖一些自制的特色干货。
孟季安看到了一个钟楼,隐在一片老房子后面,只露出高阁上的钟和雕饰精美的屋檐,屋脊上站着看不分明的青铜铸物,灰白的石墙更是平添了几分肃穆,使得整个钟楼与周围的民房格格不入。
刚要往钟楼走去,就有一个白发老人叫住了他。
“别往那儿走,这钟楼寻常人不能上去。”
老人声音沙哑,像一台老旧的收音机,穿过时间嗤嗤地做着播报。
“去了会怎么样?”
老人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了一起:“也不会怎么样,就是上不去、又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而已。”
孟季安还想再问,却听见雀鸟叫了起来,便向老人道了别,从隐蔽处回到酒店。
“安哥,出去吃饭了,你在吗?安哥?”
纪珊珊站在客房外轻轻敲着门,连喊人的声音也是轻轻的。
孟季安想:难怪能和孟珂做朋友,性格真互补。
*
“文哥,你太靠谱了,租辆车旅游真的好方便。”
孟珂擅长拉踩,夸完李伯文,又开始阴阳孟季安:“不像有些人,机票是白嫖的,订酒店、找餐馆没一样是他做的,每天还垮着张脸,连情绪价值都给不到。”
但即使嫌弃孟季安什么都不干,孟珂对回程时孟季安心安理得坐上副驾的行为还是不敢多言。
孟季安此人度过叛逆期后,虽然懒到长虫又毒舌,情绪却稳定得近乎病态——除了开车的时候。
如果路怒症也分等级,孟季安就是制定评判标准的导师、路怒界的神明。从刚起步时的平稳,经过加塞车主的“挑衅”,绿灯不起步的“恶意”,孟季安就能变身成一脸杀气的“马路杀手”,喇叭长鸣、加速不停,在几个车道之间来回横跳,根本见不得前方50米内有任何其他车辆。
同行三人一致认为孟季安平时忍下的怒火,全都发泄在了路上,并在多年前便达成共识,永远不要让孟季安开车。
车逐渐开离市郊,路两边的树影变得有些奇怪,不像往常疏密错落地透出斑驳的光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实心的黑影。
孟季安抬头看向树枝的刹那,一群一群的麻雀从树梢飞起,不安地在路灯间胡乱飞舞,在路面投映出无数的黑点,振翅的声音让此刻的场景更加阴森,吓得李伯文猛踩刹车,停在了路中央。
后座的两个女生更是吓得不轻,孟珂抱住纪珊珊的手臂,恨不得钻进她的怀里,当一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
孟珂颤抖着问:“这些鸟怎么了?太吓人了,我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孟季安镇定地说:“没事,鸟群而已,继续开。”
双眼却直视窗外,在车子重新起步后,他默默拿出手机,发出一条微信:鄞江市,地震征兆。
地面的晃动来得很快,车架上的杯子嗡嗡作响,路边的山石在震颤中飞落阵阵尘土,星月似乎也在抖动,光晕朦朦胧胧。人们慌忙地从房屋里跑出来,发出高亮的呼声和混乱的交谈。
地震持续得不算太久,车刚开进酒店区域,就已经趋于平稳。
“震级不大,我们也不在震中,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
李伯文看着手机上推送的新闻心有余悸。
孟珂去了纪姗姗的房间打算两个人一起睡,李伯文很羡慕,在上楼前不死心地看了一眼孟季安,不出意料地收到了一句“滚”。
孟季安对睡眠环境有着极度严苛的要求,这导致他很难在陌生环境入睡。本来打算回家睡觉,但晚上出了意外,他放心不下,便在酒店住下了。
然而罕见地,他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有关钟楼的梦。
钟楼的底部外墙是用几十块1米多高的巨石建成的,巨石形状规则、大小统一,严丝合缝地垒在一起。往上则是一层画了红蓝图案的木制飞檐,将钟楼隔成了上下两层。
孟季安此时就站在钟楼下,向上望着,但周围都是大雾,正好将飞檐之上的部分隐在一片朦胧之中,看不分明。
“你在下面做什么?不上来吗。”
有人在钟楼上说话。
是在叫我吗?
孟季安不禁想。
是谁?为什么叫我?
钟楼上的人不再说话,大雾掩藏着他的身影,孟季安的心中忽然涌上悲伤,像沉溺在潮水里,无法呼吸。
醒来的时候,天刚有些蒙蒙亮,孟季安看着酒店的天花板,大口喘息,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凌晨4点多的沉寂中显得清晰又怪异。
“在干嘛?”孟季安靠着墙角突然发问。
“啊!”翻冰箱的纪珊珊和在茶几抽屉里摸索的孟珂同时发出惊叫。
“你吓死我了,走路没声音啊,”孟珂可怜兮兮地说,“我们俩醒了,睡不着,就饿了,结果一点零食都没有,这酒店的服务好评是刷出来的吧?”
孟季安正好想出去透透气,便提议带他们去镇上吃早餐。孟珂生怕他暗地里又捉弄她们,仔细分辨起他的神色,最后得出结论:孟季安今天神经搭错了,看起来竟然像个人了。
难得做个人的孟季安,终于被钦点为光荣司机,因为这个时间的郊区,根本没有路怒症的触发条件——车。
从酒店到镇上需要路过几个村庄,田野间、山坡上、河道边,到处都是或聚集或分散的自建房,泛白的天光里,有老人出门劳作,也有青年在桥上赏景。
青年,赏景?
孟季安减慢车速,仔细看向石拱桥上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面向河水坐在桥栏上晃着脚,他背后是初现的朝阳与淡淡星光的交替,霞光勾勒着他的轮廓,使他有了几分神性。
孟珂顺着孟季安的视线,也看到了桥上的人,一边大呼“好帅”,一边将整张脸贴在了车窗玻璃上,屏住呼吸,不想被雾气蒙了眼睛。
也许是孟珂的视线太过炽热,男人侧头向他们看来,只见一辆越野车缓慢行驶着,车里的三个人齐刷刷扭头盯着他,吓得他猛的一颤,险些掉下河去。
“小心!”孟珂喊出了声。
男人转头看向她,又盯了孟季安半晌,脸上的红晕和身后的太阳一起爬了上来。
孟季安想,原来神明触地、染了红尘,是最动人的,就像风霜里的落英,将清冷和疏离化为生机。
此刻的孟季安并不知道,这一瞬的注视,开启了一切因果的再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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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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