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敏炸了毛，终于不顾面子和形象，一跃而起扑到钱多宝背上，双臂勾着他的脖子，两脚缠住他的大腿，脸埋进他的后脖子，只露出一只眼睛半睁半闭地偷看，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抖得钱多宝感觉自己正在理疗。
孟季安一掌生气将镜子旋转推开，露出密室全貌。
密室里除了地面有一双人榻，榻中间摆了一矮几，并无他物。程林新就背朝他们盘腿坐在榻上，撑了一下矮几，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他手上持着的一本泛黄的古籍。
孟季安忽然就有些分不清年月。
他仿佛看到了那日林间黑石上的灰袍人，也同样回过了头。他名为观空，长得和年轻时的程林新一样。
不是鬼。
徐敏敏像濒死的鱼被放了生，喘了几口粗气，尴尬地从钱多宝身上爬下来，却发现钱多宝此时比他还僵硬。
“你，你还好吗？”
钱多宝充耳未闻，直愣愣地看着密室里的人。程林新不知怎么变回了年轻时候的样子，不止是剃尽了下巴上的胡茬，连法空寺照片里所摄的眼纹、斑痣也全部褪去，好像突然时光倒流、返老还童。
孟季安与程林新对视片刻，问道：“怎么称呼？”
“叫我程林新吧，”他思量片刻，站了起来，“我还算不上是观空。”
既然仍是程林新，便有他该还的业障。
他上前两步，站在镜前，镜中黑暗竟逐渐消失，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雾。而他应该是早已知晓，视线只越过形、孟二人，看向钱多宝：“多宝小友。”
钱多宝不自觉应了声。
“多年困苦，皆由我起，实在惭愧，”程林新躬身作揖，久拜不起，“你所烦恼之事今日可毕，但还请稍等片刻，待我解了这世世轮回。”
程林新猝然起身，在众人毫无防备之际，凝成一道凌冽的生气，如一柄缠绕火光的利刃，直直地刺进孟季安胸口。
“孟季安！”
刹那间，无法直视的白色光芒从孟季安周身射出，一切黑暗都被驱散，甬道和台阶亮如白昼，连同心镜的镜面也在强光之下变成了银白。
钱多宝和徐敏敏被迫转身闭上双眼，形玉一手紧握孟季安，一手挡在眼前，勉强睁开一隙，慌乱地喊着：“孟季安！”
“唉……没事，”孟季安勾了勾形玉因为用力而发红的手指，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克制。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体正在生气的钻绕中战栗，并不疼痛，但也足够难受。他像陷入泥沼的困兽，被逐渐拉向深渊，难以挣脱的束缚让他连呼吸也变得难以为继。
他有些站不住，强撑着倚在甬道上，扭过头将嘴角渗出的血舔了干净。他必须做到动作足够轻，才能躲过形玉极强的听力，而这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并不容易。
形玉动了动鼻尖，闻到了很浅淡的血腥味：“孟季安，你流血了吗？”
明明他的声音比平日里的更冷静，孟季安的脑海里却出现了一个一脸冷漠、淌着泪珠的小孩儿，他想抬手摸摸形玉的眼角，不知是否又会拾到珍珠。
当窒息达到极限，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台钟声再次震响，一记破了生气的纠缠，使孟季安在咳喘中恢复呼吸，二记收拢了光亮，让他看到形玉睫上颤动的露水。
形玉用力地眨眼，将湿润收了回去，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他仔细盯着孟季安的嘴唇，那里还残留干涸的血渍，比刚才的光更刺眼。
徐敏敏见这两人四目相对，自是不便打扰，但情况紧急，不容他拖延。
“你们快看，钱多宝不见了。”
形玉和孟季安一惊之下向他看来，才发觉他们早已不在山谷村的祠堂密室，而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孟季安倚靠的墙变成了一棵老树，同心镜、矮塌和钱多宝都不见了。
树林外是向下的滩涂，滩涂尽头是广袤的海洋，孟季安感觉有点眼熟。
“这是……”
无名海。
红鱼搁浅在无名海的滩涂，被过路的今无风随手送回了海里，依靠至纯的生气化成了人。
孟季安记起涂灵来同尘山的那天笑语晏晏：“滩涂的涂，精灵的灵，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也是她的来处。
身后树林里有人飞奔过来，徐敏敏草木皆兵，跳起来转身去看。
“啊——是死煞！”
是死煞，但不是一般的死煞，他们已修成实体，长着和人一模一样的外观，说着人人都能听懂的语言。
这十几个死煞应该是看不见他们，路过他们向滩涂跑去，但徐敏敏还是吓得发抖。他不敢拉形玉袖子，也不能趴孟季安背上，只好蹲在两个人身后，从腿间的缝隙看人。
孟季安恢复了个大概，又有精神骂人了：“诶呀，你猥琐不猥琐，你不是怕鬼吗？怎么死煞也怕。”
徐敏敏委屈地说：“怎么了！鬼不也是死煞，都怕不行吗？”
死煞们跑到了滩涂上，带头那个掏出一坨绳子，叫人帮忙抖落开，竟是一张捕仙网。
“老大说，今天那个鱼精到出水的日子了，这生气可是大补的，比你们吃几百个人都不止，都给我认真点，到时候老大吃高兴了，剩的分我们一点，够咱们歇好几年。”
孟季安和形玉听得皱眉。
据他们所知，无名海应该只有涂灵算得上鱼精。
果然，等到天色渐暗，海水涨了潮，一尾红鱼在浪涌间跳动，快速靠近水岸线。在靠岸的最后几米，它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几秒钟后，水面漂荡起茂密的黑长头发，随后突起大雾，将涂灵的身体掩藏在若隐若现间。一个巨浪铺天盖地而来，将涂灵冲上滩涂，她已身着红色裙袍，兴奋地甩着长尾嬉闹。
涂灵微微启唇，用舌尖顶出一片光润红玉，两指探入口中正要取出，不料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她囫囵包住。这网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织成的，涂灵不仅挣脱不开，还感觉在网线不断的收紧中，自己的灵力也逐渐丧失。
几个控制捕仙网的死煞冲着刚从沙堆里跳出来的同伴叫喊：“快来帮忙，哈哈哈哈，一条半人半鱼的鱼精，兄弟们等着饱餐一顿吧。”
她在水里的时候给就听说陆地上多了由死气生成的魔物，被称为死煞，没想到才上岸就能“一睹芳容”，以至于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
这几个小魔一看就没修炼到家，合力才勉强抬起涂灵，一边废话连篇地闲聊，一边往北走去，孟季安三人也一路跟了过去。
树林的北面有一堆废弃石料，不知哪里起楼房用剩了堆砌在那里，高低错落围成了一座魔窟。
“老大！我们回来了！”
小魔们赶着上供邀功，一点没注意魔窟周围的变化——不过即使注意了他们恐怕也不懂。
死煞中带头的那个，想必是这支小队里的“小领导”，并不出力气扛人，因此也跑得最快，一溜烟跑出草地进了魔窟的碎石圈，很快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石块中。
后头的死煞“小弟”们急得直赶，怕功劳全被“小领导”霸占，匆匆将涂灵拖进石窟内面见老大。
却听见“哎哟”声后跟着一阵痛苦的哼吟，几人进窟见涂灵躺在地上被尖利的石子硌得眼泪汪汪，而那十几个死煞不见了踪影，全化成了黑烟般的死气，像炉具里燃烧的炭饼，随着暖流袅袅上升。
涂灵还在揉屁股，那里是人身与鱼尾的交界处，本就脆弱，此时受的外伤痛得她顾不上形象，却听见了碎石上的脚步声。
“谁？”
她捂着伤口弓着上身看向上方，一名灰袍人从石窟顶攀爬下来，将满地阵石一颗颗捡进他背后的布袋。
最后一颗是个圆润的白色石珠，他两指捏住射向涂灵。涂灵本能的闭眼，只听“啪”的一声，石柱打在捕仙网的一个绳结上，像按到了机关的开关，网逐渐松开、开了一个可供进出的口。
涂灵有些狼狈地将口中的玉鳞取出，鱼尾瞬间变回人腿，几十年未用这腿，她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只好“卑微”地从捕仙网爬出来，跪坐在碎石上。
“多谢相助，敢问贵姓？”
灰袍人年岁不大，还有些腼腆：“行者，观空。”
观空设阵的本事是天授，有时一梦得法，有时看景悟道，他受之有愧，总想着还点什么。如今天下征战不断，生灵涂炭，又有死煞横行，民不聊生，他便日日长行、平乱安民，以除尽死煞为大愿。
涂灵与观空结伴，四处除魔，从极南之地无名海，往东至人间盛世凤迟城，最后北上雁横岭，短短不过三年，却足够情愫暗生。
尽管涂灵没有言明，观空又岂会不知，但他一心只有除魔，恐误人终身，只能委婉说想一人回家看看家人。
涂灵听话听音，当下便懂了。她敢爱敢恨，并不纠缠，与观空喝了话别酒，就此别过。
白驹过隙在这里被真实呈现，故人往事像加了倍速的影片，在三个不速之客面前播放，徐敏敏被真·4D观影体验搞得头晕目眩。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再也不想看电影了。”
他甚至干呕了两下，还庆幸没来得及吃午饭。
但幻境并未如他所愿终止，观空和涂灵的分别也未如他们所期望的发展。
在二人还没走出雁横岭时，就遇到了一个功力不小的死煞，观空设阵不成，反被重伤，涂灵不敌大魔，命在旦夕。
危急时刻，呼啸声中一箭破空而来，将死煞钉于地面，紧接着几个粗衣布鞋、发髻高束的青年从林中窜出，有的背着箭矢，有的手握长刀，箭柄与刀背上都刻着复杂的咒文。
“大师兄，死煞化气了。”
他们中年龄稍长的那位快步上前布下散气阵，庞大的死煞片刻消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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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行者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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