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蜀国。
已经过了年关,很快就是祭祀金乌的日子,都城各处家家都早已设好祭坛,只待王女履行神职向神明祝祷降下福祉,好承接一年的风调雨顺。
案头早供上了猪牛羊,街道满是焚香气味,走街串巷的祝福与问候都围绕着祭祀,庆典的气氛逐渐浓厚。
卜逯儿自然也在受邀观礼之列,住在王女宫殿,对祭祀的感知比平民百姓其实更加深刻。
宫殿内陈设不能用喜庆来形容,厚重的深色帷幔垂落在地面,微风过处也不曾翻动,金制烛台上燃着经久不息的烛火,灯花日夜有人看守着挑亮,保证长明不受风雨侵扰。
谯姶已经接连十日焚香沐浴、安心诵颂,宫殿中人全都静默准备,不得叨扰,看得出来王室对祭祀非常重视,在此期间除祭祀相关进出之外没有任何打搅。
卜逯儿也因此已经很久没有与谯姶交谈,只能暗自揣测长时间不问正事会不会是身负神职不受权势青睐的原因。
再过五日就要开祭,阴沉的天气愈发寒冷,每吸一口气就要分散一丝身体的热量,只有呼出去时胸腔才感觉到一点暖意,殿中明明有窸窣人声,却总显空旷寂寥。
出行不受限制的好处,就在于可以随时出宫去喘口气,只可惜顾及寒症,不能在外长久逗留,卜逯儿闲逛到已经搭建完成的祭祀场地,参观之后带着一身焚香气味回了住处。
影卫一边递上暖身的物件儿一边告知新来的消息,“姑娘,公主那边来了消息,说是东姑娘在芫州城附近发现有人豢养私兵,匪事已经交给东姑娘着手处置了。”
影卫们已经知晓东嫤的真实身份,不再以女侠相称。
“阿嫤负责剿匪倒不是难事,看来是因私兵一事回过京,明鸥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公主那边关注着动向,似乎与两位皇子都脱不了干系。”
卜逯儿正准备喝热茶暖身,杯子举到一半停下,问道:“怎么回事?”
“五城县令曾师从同一派系,与二皇子外祖门生有牵连。”
停在半空的杯子最终还是没有举到嘴边,重新放在桌上,“隔了几辈,通过这一层关系来定论有些牵强。”
“公主那边正着手细查,算时间现在应当会有些收获。”
“大皇子也脱不了干系又是为何?”
“大皇子无故醉心‘三玄’,有意无意提及南方将有祸事,指向明确,令人生疑。”
又是一个求神问卜、祈福还愿的角色,卜逯儿不信神佛,指向明确只能说明对方早有预谋,知道越明鸥的怀疑不无道理,只是玄学之事飘渺,抓把柄不好下手。
眼下这个油盐不进的王女就已经很令人头疼,大皇子若是一心问道便罢了,若是和自己“天赋神权”的想法不谋而合,怕是一大祸患。
卜逯儿呼出一口气安定心神,“只是猜测没有实证,也是无计可施,明鸥可有透露对策?”
“公主让东姑娘去抢功,打算等匪事了结再上报朝廷,若幕后黑手先于公主反应,就提前透露东姑娘入局之事,以求东将军力保。”
卜逯儿明白越明鸥为培养势力必然拉东嫤入局,也理解东嫤需要实现抱负的机会故而不会拒绝,既然已经做了两手准备,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忧,若当真能借剿匪之事博取功名,也确实助益颇多。
只是西南距离京城路途遥远,自己获得的消息严重滞后,更无从提出有意义的建议,当下具体发生了什么,计划行进到哪一步都无从得知,心中难免惶惑。
成事之法也该做两手准备,无论抢功能不能成,西南这边早日谈妥才能有备无患,甚至锦上添花,一时间劝谯姶达成一致的念头更加强烈,心中不免生出急切。
“罢了,将这几个月掌握的情报整理成册,让大家整备吧,祭祀大典后不久就该结束了。”
影卫领命离去,独留卜逯儿在房中忧思。
很快就到大典当晚。
无数火把照得祭场辉煌如昼,王室成员身着彩服在高台围站一圈,捧着长明灯盏立侍金乌神像左右,百姓举着火把聚集在场地周围,井然有序地排布成圈,现场一片鼎沸。
“当——”
场上突然响起浑厚钟声,循声望去,金乌后祭台上,几人正合力撞击悬挂的大钟,随着混音回荡,百姓交谈声渐消。
“当——”
钟声入耳则心神俱凛,胸腔随声波震荡间众人肃立,望着金乌的方向翘首以待。
“当——”
钟撞三响,人山人海中鸦雀无声,更显雄浑洪亮,所有人屏息凝神静候开场,待回音尾韵渐消,捧着长明灯盏的王室成员便开口唱颂,妖异古调好似自遥远时空传来,在空气中肆意游荡。
场地中央十步见方铺满了燃烧着的黑红炭火,即便如此寒冷的时节,也能清晰显现出灼人的热浪,唱颂中所有人的目光透过层层热浪,都聚焦在身披红黑布帛的王女身上。
篝火轰燃,谯姶戴着纹饰繁复、模样骇人的面具自黑暗中登场,踏着渐急的唱颂舒展身躯,配合着每一个重音扭动躯体踩出酬神的舞步,朝那堆炭火行去。
“呲嚓”声自足底生发,初见仪式的人不懂,这到底是皮肉的呼救,还是炭火的悲鸣。
众目睽睽之下,王女双手做出似奉献似索取的祝祷手势高举过头顶,带着万民虔诚的祈愿最终赤足站在了炭火中央,王室成员的颂声在最后一步站定时止息,随后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神圣诵颂自祝祷之人喉中唱念。
嘹亮歌喉直冲天灵,似告向古神的祈语,又似斥向苦厄的质询,攥取着在场所有人的呼吸,也涤荡着在场所有人的身心。
待第一轮诵颂结束,王室成员的歌声也加入进来,同一段诵颂开始循环往复,那唱念愈发激昂,王女酬神的舞步也愈发迅疾。
“欻——”
炭火闪烁,耀眼火星如流萤一般,随王女飞旋的舞步向四周迸溅,最里圈的人潮也开始顺着王女炫舞的方向挪步。
“欻——”
罗裙飞边,好似于烈焰中盛放的殷红金灯,火星在更加激昂的舞姿中肆意挥洒,更多信众加入到唱念中来,跟随旋舞而攒动的人潮正往外圈辐射。
“欻——”
火把同炭星共明灭,所有信众都唱念起来,走动起来,跟随着酬神的舞步旋转起来,齐心向神明祈愿,协力朝苦厄恫吓,诵声回荡似能通天,挥舞着火把势要祛除一切灾邪。
这场好似要自亘古走向永恒的祭祀,终于迎来庆贺的巅峰,飞扬的裙裾收束,谯姶于持续燃烧的炭火中央站定,手心朝上于身侧平举,王室成员围上前来,在经久不衰的唱念中松手,任由长明灯盏摔落。
触地瞬间,地面轰然腾生起一人高的火焰,将谯姶整个身形包裹其中,乍起的明亮火光使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又在观礼者急促的吸气声中絮雨般隐没。
在最后的吟唱中,谯姶双手捧出两簇明火,一簇代表着趋吉,一簇代表着避厄,人潮在这时候停下来,虔诚地高举起火把,所有信众用气声念出九个拗口的音节,飒沓呼号最终为祭祀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当——当——当——”
钟声再起,代表仪式结束,众人热情欢呼着纷纷朝谯姶靠拢,在她脚底的炭火中撒一把松明子,在每一丛跳跃的焰火中倾吐最美好的祝愿。
“好!风调雨顺!”
“好!五谷丰登!”
“好!六畜兴旺!”
“好!国泰民安!”
卜逯儿全程观礼,此时亦是胸中激荡,目光定定地倾注在接受子民祝福的王女身上。
来这儿几个月,第一次在谯姶脸上看到那样真挚的笑容,她想,只要亲历这场祭典的人定不会怀疑,这位身负神职的王女果真爱着自己的子民。
她突然理解了谯姶对自己不敬神明的恼怒,也理解了对方不愿主动挑起争斗陷子民于水深火热中的本心,却不能不担心,万一在争权夺势时温和地败落,王女又要如何保全自己的子民未来不受盘剥。
卜逯儿认可谯姶的爱民之心,却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对王女主动争斗的挑拨,毕竟她成事的决心一点不比王女继任的决心弱。
百姓已经四散开来,或围着堆叠的火把,或围着盛大的篝火载舞载歌,此刻野心似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的人,也讨来一把松明子,撒在王女脚边,微笑着送上祝福。
“好,所愿得偿。”
谯姶明白卜逯儿的祝福背后是对自己长久无所作为的控诉,这位看似性情温顺的妙人,想法却比自己手下最勇猛的战士还急进,一时间有些好奇,她这么着急到底是为何。
祭祀庆典结束,终于开始处理正事的人,总算在殿内接待了多日不见的客人。
“祭祀隆重,倒是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几月相处,卜逯儿已经习惯了谯姶言语中透露出的一点顽劣,自如应对,“庆典确实隆重,能受邀观礼是我之幸,多谢王女。”
相处几个月了还是这副恭敬的样子,谯姶觉得无趣,漫不经心摆手道:“算了,说吧,这次来找我又是何事?”
“我等在此叨扰王女已久,如今王子那边的情报已经搜集得差不多,至于如何利用全凭王女作主。”
随行影卫将整理成册的情报呈给王女过目,卜逯儿继续说着接下来的打算。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能帮上王女的,就不继续耽搁时间,即刻便要回京了。”
谯姶拿到几本厚厚的情报翻都没翻,显然也被这突然的辞行惊到,“何事这么着急,如今天气严寒,你又天生体寒,何不等转暖后再启程?”
“正如方才所说,已经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如就此别过。”
“哼,”谯姶似乎听出一点激将,也不恼,反倒笑出来,“说的好像要与本殿分道扬镳,这是要放弃了?”
“王女不认可我的计策,但我的想法不会改变。”
“即便是看过万民祈福之后?”
卜逯儿沉着道:“即便是看过万民祈福之后。”
谯姶收敛笑容,冷声道:“无可救药,视百姓如草芥便是你明越饱读诗书之人能献出的计策?”
“如今争夺王位的不过您与王子二人,王子性情暴戾、刚愎自用,王女口口声声为万民生计,却能放心将子民交予昏庸之主吗?”
“这便是你百般劝我挑起战争的理由?”
“爱之切则为之计深远,如果割掉脓疮流血是必要,长痛不如短痛便是民生之道,何况王女受万民景仰,得此拥趸却弃置不用,委实可惜。”
不知是因为刚刚结束的祭祀,还是因为眼前人三言两语的挑拨,谯姶心中有些动摇,或许自己真的只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总挂着轻蔑笑意的艳丽面容此时眉心蹙皱。
卜逯儿乘胜追击道:“此番回京便要着手下一步动作,王女什么时候想通了,再给公主递信不迟。”
“你们有何打算?”
“届时自有一员猛将来为王女轼兄之战助阵。”
“你真的这么着急?”
“是啊,一如初来此地时说的那样,我很着急,”卜逯儿垂眸捻了捻手指,低声道,“王女身后是千万子民的安稳,而我们身后是万千女子的出路,您该知道,我们成事的决心与您继任的决心一样恳切。”
谯姶却哂笑起来:“据我所知,贵国公主的计划没有这么急进,若是要助我夺权,合该留下来日夜劝说,怎么半途而废,或许与你日前收到的来信有关?”
“只是一点旧友的动向,没什么关联,不足挂齿。”
“是吗?路途遥远还亲身前来,该是要久留,竟因为一点动向就要回去,果真不足挂齿。”
卜逯儿听懂了谯姶的揶揄。
是啊,明明起行伊始便做了久留的打算,为何只是收到一点没有后续的消息就归心似箭呢?可是等待真的有那么难熬,无从得知近况尤其令人心焦。
不打算多费口舌,心意已决的人拱手道:“言尽于此,便祝愿彼此都能得偿所愿吧。”
谯姶知道眼前人决意之事不可变,遂尽东道之谊,赠暖身宝物一车,在刺骨寒风中将人送出了都城。
至于令踏上归途之人挂心的另一边,又是另一番光景。
东嫤在夜袭桐城府衙当晚就与贪生怕死的县令达成一致,将带进城的俘虏全部收押,封锁城内消息,切断了与邻县的信息来往,争抢时机派出影卫往京城给越明鸥递信。
只是长久不通书信令邻县起疑,不得不编些假消息来拖延,暂时保住了桐城的风平浪静,怎料影卫递回来的却是朝廷指派南下的钦差在半途遭人袭击失踪的消息。
原来在越明鸥收到东嫤消息的同时,京城也收到了地方呈上的匪祸奏章,越明垒在朝堂上顺水推舟请命剿匪,越明鸥连忙搬出五城县官与他背后的关系诘问会否包庇。
越明鸥并不打算暴露东嫤入局之事,因而没有明说当前掌握了官匪勾结的证据,只是在朝上隐约猜测府衙不作为想必另有隐情。
虽被顺帝评价为牵强,但好歹种下了猜疑的种子,就连越明信也为了避嫌而对剿匪的委任百般推脱,最后圣上只得指派了一位钦差大臣南下。
坏就坏在没有任何一方料想到这群亡命徒胆大包天,敢将主意打到朝廷命官身上,现在好了,钦差丢了,东嫤一时间有些头疼,让程师姐留在府衙主事,自己则带上影卫去山林里找人。
有时候真想直接拔刀跟这些混官场的黑心肝拼了!
东嫤已经在山林里转悠了好几天,循着影卫留下的标记转得眼冒金星也未曾发现一点踪迹。
“这不对,循着一样的标记原地打转不是办法,附近利于藏身的地方,还有发生袭击之地的痕迹之前都探查过了吗?”
带路的影卫也有些头疼,争渡宫教出来的循迹之法还没这样失效过,“先前遇袭之地的痕迹都被抹除了,附近便于藏身之处都没有发现躲藏的痕迹。”
但没有联系上跟踪的姐妹也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确实奇怪,不过这话影卫没敢直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没有找到尸身,就当朝廷命官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只是没了线索,又该如何找人,真是麻烦。”
东嫤正苦恼之际,去远处探查的另几名影卫回来禀报:“东姑娘,北边一处山包实在诡异,我们无论如何上不去,差点迷路,只得先回来,要不要去那边再看看?”
听这描述怎么这么熟悉?
“你们上山路上可是原地打转好似鬼打墙一般?”
“正是!”那影卫惊讶抬头,问出心中疑问,“东姑娘怎么知道,是也遇到了吗?”
“啊,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而且是下山途中,”东嫤语调轻快,似乎心情也好起来,“看来那钦差应该是性命无碍,带路往那山包去吧!”
影卫不知道阵法之事,不明所以还是照做,所有人披着夜色朝北面掠去。
写不出剧情就纯练笔,我也是服了我自己,写成这样还有点击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包容(也可能是我回看的时候寄几点的),不管了,虽然掉收藏还是先自作多情一把,准备提高更新频率逼自己一下,脑子快想,快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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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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