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当空，但空气中似乎笼罩着淡淡阴影，压在府城上空。集市上的铺子还没开门，路上只有行人两三，了无生气。
锦安府外西山，约定之日。
苏婉禾照例爬到山坡，找到那个被灌木遮蔽的土洞。顷身入洞。洞内的血腥味好似又浓了些。她忍不住掩面，将包裹撂在地上：“你要东西我带来了。”
洞内无人答话。
她抬起头，面前只有三面土墙，那个蜷缩在墙边的佝偻身影不见了。
苏婉禾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她匆忙跑到那个人经常栖身的墙角。
什么也没有。墙角只有一滩凝固的血渍，旁边土地上是两件沾满血痕的破烂衣裳，还有半块干硬的胡饼。
她好似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一瞬间全身紧绷。跑出土洞焦急的四处张望，视线所及之处没见到半条人影。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下一刻，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不会，他有伤，走不远，得找到他！”
苏婉禾咬紧牙，抬头望向山顶。那是她第一次遇见那人的地方，如果那人还有地方能去，一定是那里。
从山坡到山顶，原有一条大路，但大路迂回，登到山顶需要半个多时辰，她不能等这么久。她转身隐入密林之中。她知道那里有一条羊肠小道，虽然陡峭，但登到山顶，可以省下半刻。
疾步而走，苏婉禾顾不得道路两旁丛生的荆棘，心中只有头顶山峰。心急、脚下愈急，不妨一脚踩空，“啊”的一声摔倒在地。头磕在一旁树干上，天旋地转。缓了半刻，她撑着身子爬起来，顾不得扫去身上的浮土，继续向上。
终于到了山峰，极目四周，仍是没见到一个人影，只有一座石碑。
“你不要躲了，你出来！”苏婉禾朝着山谷喊道，“出来！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你出来！”
她绕着石碑，不断朝四周呼喊。一声声、一遍遍，无人应答。任她如何声嘶力竭，四周寂静无声。
“你出来，快出来，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
她的心如同越来越低的声音一般，逐渐失去了力气。浑身上下好似有一股寒气游走在皮下，拉着身上每一寸肌肤落入绝望。
终于，她喊得没有了力气，靠着身后的石碑滑落，泪水放肆的涌出来。
“你不是说与我做交易吗，你出来啊，你想要什么，我都依约……你怎么能食言？”
苏婉禾将头深深的埋在双臂之间，后背死死抵住石碑，彷佛想从冰冷的石块上获得一丝支撑，然而身后传来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锦安府内千香楼，已过未时。
苏婉禾坐在二楼客间长桌前，握着一只青瓷瓶子发呆，连身旁多了个人都没发觉。
何绿芙见苏婉禾满身尘土的狼狈样子，拿起一块帕子，擦去她额上汗水：“婉儿。”
绢丝香帕抚过鬓边，传来阵阵幽香。
苏婉禾的睫毛微颤，却没说话。
“婉儿。”何绿芙坐到她身旁，沉思片刻，道，“下月的斗香大会，我要制的美人香还缺几味香料。想要夺魁，这几味香料非要你亲手调制不可。你可不能推辞，必得帮我这个忙。”
苏婉禾抬眼，眼中表情看不出喜怒，声音比往日还要平静：“绿芙姐，我没事。”
她越是镇定，何绿芙越是担心：婉儿，你是不是……”
苏婉禾目光异常坚定：“不过是回到最初罢了。”
何绿芙试探着问道：“我听闻，诚国公府的聘礼今日一早送到了苏府？”
“嗯。”苏婉禾点头，“绿芙姐，谢谢你。”
何绿芙的心揪的难受：“诚国公府的行动也太快了。”她面添愁容，“我眼下后悔了。”
“绿芙姐……”
“如今那人也不见了，或许从一开始，他接近你就没安好心。他告诉你的那些，都是在戏耍你，根本当不得真。如今这样，可要如何收场？万一……我岂不是害了你？”
“绿芙姐，你是在帮我，不是在害我。”苏婉禾道，“我不后悔。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我要追查下去。”
“婉儿。”何绿芙道，“你要追查当年真相，这无可厚非。那人告诉你的线索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那诚国公府的二公子并非良人，你如此草率许下婚约，赌上自己一生幸福。你姐姐若泉下有知，如何安心？”
苏婉禾将瓷瓶放置在长桌上，站起身：“绿芙姐，不要说了。”
“婉儿……”
苏婉禾嘴角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明日我来帮你调香，今日我要先回去了。”
何绿芙知道劝是劝不住了：“我叫竹韵去准备，你在我这里稍作梳洗再回去。”她起身，悄声出了门。
苏婉禾望着桌上的香料，无声的坐下。
三日后。
辰时，正是千香楼开门迎客的时辰，正门前已经有不少人等着，热闹的气氛冲淡了街道的冷清。
苏婉禾拖着疲惫的步子绕到后院，从小门进了千香楼，一路攀上二楼。茶室之中，芳香沁人，驱散少许困意。苏婉禾透过窗，远远望着西山。
今日一早，朝阳初上，她依旧去了约定之地。已经三日了，她所期盼的奇迹并没有发生，半山腰那个土洞之中，仍旧没有半点那人踪迹。
日光渐暖，她的心却一点点融入冰窟。或许何绿芙说的是对的，那人原本就在骗她。可她仍不甘心。愣愣的站在洞中许久，直到洞口彻底淹没在树影之下，她才下了山。
一路回到府城，她恍恍惚惚，此刻坐在茶室中，也是魂不守舍。
不能再等了，左右该准备的都备好了，她必须做点什么。
正想着，楼下传来一阵吵嚷声，将她神思牵回。仔细一听，吵闹中混着厉声质问，似乎有人滋事。
她急忙下了楼。
千香楼迎客的大堂此时乱成一团。
大堂内，两个商人模样的人面上惊慌，正不住诉说着什么，一、二十围观之人都离得远远的，没有人愿意靠近。
猛地，一声吼止住所有的声音：“让你们掌柜的来！”
人群鸦雀无声。
正匆忙下楼的苏婉禾的脚被这声吼镇住，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她弯下身子，透过楼梯间的分析看清了那发出怒吼的人。
铁鹰卫！她一怔。
不知为何，两名铁鹰卫怒气冲冲的站在大堂中，怒目而视。她从前在千香楼，也曾见过铁鹰卫上门盘查，却没见过如此气势汹汹的。
只见那铁鹰卫环视大堂，高声问道：“你们掌柜的呢？”
“在这里。”何绿芙匆匆掠过人群，挡在那两名商人身前，打量了铁鹰卫两眼，客客气气迎道，“大人，何事？”
一名铁鹰卫指着两名商人，道：“他们是你店中的人？”
“不是。”何绿芙回道，“他是我店中货商，我们常有往来。”
铁鹰卫又问：“他们其中一人的路引有问题，你可知道？”
何绿芙环顾周遭，见客人们低头私语，看向铁鹰卫的眼神尽是恐惧。知道来者不善，她换上一副迎客的和悦笑脸，躬身道：“大人，此事我实不知。我与他们生意往来多年，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事。”言罢，又忍不住多看了那铁鹰卫两眼，只觉得此人面生。
铁鹰卫指着其中一名商人道：“此人可疑，我要带回去审问。”
何绿芙十分不解。她知晓盘查往来客商是铁鹰卫职责之一，但这两名商人与千香楼相交多年，都是知根知底的规矩人，不知今日为何入了铁鹰卫的眼。
“大人，我与他们认识许多年了，他们……”
铁鹰卫双目一瞪：“你想阻拦铁鹰卫盘问？”
何绿芙立刻谨慎了些：“不是。只是前几日，李大人才盘问过……”
“哪个李大人？”
“铁鹰卫，李放李大人。”何绿芙道，“平日他常来我这店中查问这些客商。”
铁鹰卫不再理睬她，拉起那商人就走。
商人欲辩解，却被何绿芙一个眼神拦了下来。
苏婉禾见事态不对，欲上前解释，也被何绿芙拦了下来：“婉儿，不可。”她将苏婉禾推到栏柜之内，“这里的事，你不要插手。”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门口不知谁说了句：“李大人来了。”
天降解厄之人，何绿芙赶忙奔到门口。见到门外来人，不由得舒了口气：“李大人。”
一人跨进门槛，身着铁鹰卫的官服，腰上挎着旗刀。一见何绿芙，便招了招手，笑道：“何掌柜。”
何绿芙还未说什么，就听堂内穿来询问：“李大人。”
李放朝堂里望了望，见到堂内之人，登时冷下脸，理了理官服：“大人。”
铁鹰卫带着那商人走到他面前：“听说这里是大人负责盘查？”
李放回的恭恭敬敬：“是，平日是属下负责。”
本想求助于李放，谁知李放言行中畏惧面前的铁鹰卫，何绿芙意识到事情不对，急忙让到一旁，不再阻拦。
铁鹰卫见何绿芙还算有眼力，也不欲为难，只对李放道：“前几日的事，李大人应当听说了吧。近些日府城中人杂，万一混进来些不干净的人，大人应当知道后果。”
“知道、知道。”李放笑的近乎谄媚，“这人我前几日才盘查过，大人若是不放心，可带回去审问。”
那两名铁鹰卫瞥他一眼，带着那商人离开了。
铁鹰卫离开，人群中紧张的气氛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上门的客人陆续散在栏柜前，开始挑选心仪的香粉。
何绿芙满脸忧愁：“李大人。”
“你别介意啊，何掌柜。”李放望了眼门外，轻叹一口气。
何绿芙立时上了心：“这两位大人我看着眼生，可是之前打点的银子不够……”
“你别误会。”李放小声道，“府城外前些日子出了些事，耽搁了巡查使大人的行程。这些大人是巡查使大人的手下，先来城里探路的。”
“巡查使大人？不是下个月才到锦安府吗？”
李放神神秘秘：“对外是如此说的，但其实是想早半个月入府城的。谁知这会儿出了事，估计巡查使大人正生气呢。所以你千万别去触霉头，躲着点他们啊。”
何绿芙担心那商人：“可是……”
“哎，你别担心，那人又不是什么歹人，盘问一阵就会放出来，放心啊。”末了，李放不忘嘱咐，“对巡查使的人，可千万别动旁的心思啊，尤其是使银子这种事。”
“好。”
见何绿芙仍是发愁，李放本想再安慰何绿芙几句，就听门外传来一声招呼：“还不走？”
本在栏柜后帮着整理香膏的苏婉禾浑身一怔，几步挪出了栏柜外。
“知道了。”李放前脚刚踏出千香楼的大门，一只胳膊就搭上了他的肩头。
李放垂头丧气：“哎呀，总领大人，你催什么？”
“不催你，误了巡街，你不怕那两位大人找你麻烦？”蓝昭明从门外走出来，拉着李放悄声道，“搞定了？”
“算是吧。”李放嘴里埋怨，“总领大人，这种事你干嘛非要我出面？放着不管也没事啊。”
“一堆人围在这里，不麻烦吗？”蓝昭明低声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那些银子进你口袋的时候，也没见你嫌麻烦。”
“你饶了我吧，总领大人，你别揭我的底啊。”李放讨饶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要不是巡查使的人来了，你就不必我一起巡街。平日这时辰，你还在茶楼喝茶呢。”
“知道就好，害我得正事都没做，你好歹别再给我添麻烦。”
“什么正事？”李放打趣，“我知道了，总领大人，你是不是想去见……”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到李放脑袋上。
“别胡说。”蓝昭明道，“我说的是我爹的生辰，日日巡街，礼我还没备。”
李放满是委屈：“不是你说的，想要去苏府一趟吗，不过国公爷的生辰是大事啊，不备礼可不行啊，你何时……”两人说着，越走越远，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千香楼门前，苏婉禾站在角落，望着街巷。
何绿芙见她痴痴的样子，也走到门边朝外望望。除了行人，没有其他：“婉儿，怎么了？”
“没事，绿芙姐。”苏婉禾回过身，“绿芙姐，今日初几了？”
何绿芙回道：“十三了，怎么了？”
“没事。”苏婉禾将目光转回来，继续望向人来人往的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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