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柔止，你可太厉害了，将阿爹阿娘交待的任务都完成了！”十三岁的柔止自夸自娱，坐在船头，将脚放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扬起水花。
烟花三月下淮州，柔止和阿昭还有行舟去淮州清风明月楼查账，泛舟游湖，踏浪而归，归途之中，路遇漂泊在淮水河边脸白如雪的清俊少年。
柔止指挥着行舟乘船过去，仔仔细细打量泡在水中只剩半口气的少年。
许是那张脸成功引起了柔止的注意，她大手一挥，“带回去。”
“夫人会不高兴的。”阿昭劝道，她当初也是柔止捡回去的，夫人明显不太高兴。
“不会，阿娘不会不高兴的。”柔止笃定道，眉开眼笑，“看在他这么好看的份上，阿娘会同意的。”
“老爷会不高兴的。”行舟补充一句。
柔止掩唇大笑，“我要告诉阿爹，行舟到处败坏阿爹的名声。”
行舟懒得理柔止，任劳任怨地将水中漂浮的少年搬上船，撑着桨绕过重重叠叠的树林往凉州城驶去。
“徐柔止，你又乱捡人回来。”明艳姝色的夫人温柔笑骂。
“阿娘。”柔止拎着裙摆跑上前，挽着李宜臻的手，“阿娘，你瞧，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李宜臻当真循着方向看过去，果然，芝兰玉树，霁月清风。
“咳咳。”徐霁清轻咳两声，睨了柔止一眼。
柔止吐了一下舌头，招呼行舟将人抬进客舍。
百叶小筑是徐霁清与叶沉鸢的父亲叶远山一同所建，结合五行八卦，隐于凉山深处，重檐叠嶂，曲径通幽，若无人带领，极难找到入口。
便是在百叶小筑居住多年的行舟和阿昭若是没有柔止指路，也是找不到入口的。
徐霁清每个几日便会下山去往百叶书院授课，而柔止时常随着父亲一同前往。
“你醒啦？”
光阴正好，暖风和煦，少年缓缓掀起沉重的眼皮，模糊中，看见眉眼如诗如画的小小少女弯腰凑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不过一瞬，少女便被扯开了，“小荷，闪开，人还没完全救活呢，让他再睡一会儿。”
温暖和煦的女子声音在耳边响起，周其琛还没来得及循着声音看过去，一阵刺痛传来，他的眼皮沉了又沉，耐不住困意袭来，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春日迟迟，周其琛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醒来，遇见了那个娇憨如春光明媚又自由自在的小少女。
“呀，这回是真醒了。”少女几乎是跳到他面前，笑语盈盈看着他。
周其琛看着这张眉眼间分外熟悉的少女，与脑海中另一种稚嫩的容貌相融合，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嗓子干哑，边咳边问：“姑娘是姓薛？”
“不是哦。”少女摇着头，“我是徐柔止。你也可以叫我‘小荷’，阿娘说我是上天赐予她的水中菡萏，哥哥是叫什么名字？”
“周其琛。”他咳了两声，眼睛落在柔止的眉眼间。
“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少女默念这句诗，扬起眉眼，笑容可掬，学着大人的语气道：“公子有个极好的名字。”
说完，她自己反倒忍不住咯咯直笑。
“姑娘，夫人找你。”阿昭走过来将柔止叫走。
周其琛与阿昭对视一眼，彼此默契地双双移开视线。
就这样，周其琛在百叶小筑留了下来，与徐霁清成为忘年交。
一日，两人促膝长谈后，是夜，周其琛坐在檐下的石阶上，夜听芭蕉雨，水汽被风掀起来，黏在身上，让人心生厌烦。
周其琛眉间恹恹，沉寂又落寞地坐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
“哥哥，你怎么坐在这儿？”柔止提着灯笼，漏夜而来，她蹑手蹑脚走到周其琛身边，眼角含笑，指了指上面的台阶，拎着周其琛的衣摆，领着他坐到最上面的石阶上。
周其琛顺从地跟在柔止身后，两个人并排坐在石阶上，衣摆隐隐交缠。
周其琛的目光落在两人交缠的衣摆上，默默往旁边挪动一下。
柔止托着腮看着周其琛。
周其琛神色有些不自然，躲开柔止的视线，“怎么了？”
“阿爹说你心中烦闷，让我来看看你。”柔止理直气壮道。
周其琛眼里闪过一丝荒唐，又分外不好意思，硬着头皮道：“我真的没事，你快去休息吧。”
料他如何，也实在没脸面将那些纷杂繁复的情绪告知一个小妹妹。
“你的脸上分明写着不开心。”年纪尚小的柔止还没学会看破不说破，或者说，她的阿爹阿娘希望她永远自由快乐，而不是被规矩束缚。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学世俗的规矩只是为了将来行走人世时不至于标新立异，惹人注目，徒增烦恼。
“柔止，有没有教过你，旁人不愿说的事，最好不要问？”周其琛抬手摸了一下柔止的头。
柔止诚实摇头，“我记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周其琛一时语塞，哑然失笑，“不是说记住了吗？”
“可你不是旁人啊。”柔止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可我现在不想说。”
“没关系。”柔止抱着膝坐在一旁，凛冽秋风，簌簌秋雨，无端惹人瘦，“哥哥，来年春日，凉山春花盛放，漫山遍野，春山如笑，人间胜景，我带哥哥去瞧。”
“若有机会，可以一瞧。”周其琛模棱两可道。
柔止沉默半响，忽而开口道：“哥哥，你饿了吗？”
“？”周其琛愣了一下，实在是转换太快，完全转不过来。
“哎呀。”柔止扯着周其琛的袖子起身，领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转到小厨房。
“你坐这儿。”柔止搬来一张小凳子给周其琛。
周其琛看着柔止忙忙碌碌，搬出火炉子，架上铁网，放上小瓦罐，放上茶叶，倒上清水。
炉子上还煨着两个红薯。
瓦罐里咕噜咕噜直响。
柔止找出两个晶莹剔透的白玉茶杯，拿着布包着瓦罐柄，倒出两杯茶。
周其琛接过其中一杯茶，茶香氤氲，红泥小火炉，许是这种围炉煮茶的人间烟火色感染了周其琛，周其琛的心倏忽一动，视线落在柔止认真捡着红薯的侧颜上，忽而开口问道：“小荷，倘若你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却与你原先的人生理想背道而驰，你会怎么办？”
“一定要去做吗？”柔止停下手中的动作。
“一定。”
“这件事可有益处？”
“利国利民利君。”
“唯独不利于你，是吗？”柔止盯着周其琛的眼睛，一字一句问。
“不算。”周其琛唇边扬起一抹笑，在柔止看来却格外苍白，“权柄在握，也算功成名就。”
只是这也许是一条不归路。
柔止将烤熟的红薯递到周其琛手边，抿了一下唇，沉默半响才道：“我是个心无大志，只想安稳度日的人，如果是阿爹阿娘所愿，我会去做的。我的命是阿爹阿娘给的，没有阿爹阿娘，就没有今日的徐柔止，只要是阿爹阿娘所愿，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去做。”
周其琛心尖一颤，唇角颤动，复杂的眼神落在柔止的身上，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心疼地摸着柔止的发丝。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柔止与周其琛就着凉凉秋雨，躲在小厨房里，围炉烤火，吃红薯，共享此一时人间秋色。
冬日来临之前，周其琛辞别徐霁清与李宜臻。
“少年郎，愿你此去，鹏程万里，不负初心。”徐霁清拍了一下周其琛的肩，朗声大笑。
“小荷，快和兄长道别。”李宜臻将躲在身后的柔止唤出来。
小小的少女红着眼睛，走上前两步，揪着周其琛的衣角，抬眸看他，”一定要走吗？“
周其琛“嗯”了一声，微微附身，和柔止对视，“小荷妹妹，希望你永远快乐永远自由。”
柔止慢慢放开周其琛的衣袖，一边掉眼泪一边说：“希望兄长能得偿所愿，不负韶华。”
“柔止，不要和任何人说见过我。”
......
周其琛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凉山的大雪中，再不见踪迹。
好似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柔止以为她与周其琛的缘分早就止步在他离开凉州城百叶小筑那夜，她以为她此生都不会离开凉州城。直到......
元嘉十七年腊月二十五，百叶书院的学生有事寻徐霁清，绊住了徐霁清，当夜，徐霁清等人宿在百叶书院。
夜半，一伙黑衣人夜袭百叶书院，为护这群书生的性命，徐霁清与李宜臻束手就擒。
那夜的簌簌大雪，还是没能扑灭百叶书院的大火，百叶书院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徐霁清与李宜臻最终也......
十四岁的徐柔止一夜之间失去父母与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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