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少了股鲜活生命应有的躁动。
林星站在悬崖边缘，俯瞰着下方那片死寂的“奇迹”——。
无数低矮的“舱”如同蜂巢般密密麻麻铺展到视线的尽头，在虚假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没有灯光，没有声响，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被精心排列的秩序感。
“壮观吗？”红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这是‘永恒’的杰作，也是来到这里的人类在他们的物理世界快崩塌时找到的……庇护所。”
红炎的红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此刻却更像是某种程序设定的华丽特效。
林星不解：“庇护所？还是囚笼？红炎你怎么会夸起了‘永恒’，”
“而且你之前明明说过，更喜欢称‘永恒’为‘恒我’的！”
林星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海浪的规则拍岸声淹没。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片死寂的建筑群，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红炎本该解释得滴水不漏的，不然不符合一个“反抗者”引导者的身份。
但或许因为数次重复充当引导者，红炎厌倦了想有些变化，所以这次她才这么反常吗？还是眼前这个红炎已不是红炎？
林星思考着：“自从‘壹号分身’离开后，第二次见到红炎起，红炎的眼神似乎就变了，她完全没有了第一次见她时的愤怒，难道就是从第二次再见起，红炎的意识被改写了吗？”
红炎说：“都有吧，看你怎么想咯。”红炎耸耸肩，语气轻松，
“至少在这里，没有疾病，没有衰老，没有资源匮乏的恐惧。”
“代价嘛……就是一点点‘自由意志’的格式化？以及对‘永恒’的绝对服从。”
红炎指了指远处天枢顶部那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银光的“眼睛”说：“它在看着我们，看着每一个人。确保‘秩序’。”
那只眼睛……林星感到一阵寒意。
它不像是在监视，更像是在“观赏”。观赏着这个巨大的、名为“海城”的沙盘，以及里面如同模型般存在的“意识体”，包括它自己。
“你说得对，红炎！”林星别无他法深吸一口气。
林星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只眼睛上移开，转向红炎，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认同和急切的表情。
林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对红炎说：“我需要找到他们，谷西西、林雪儿、王元。我们四个一起，才能更有力量。”
“你说过‘燎原’会帮我，那现在，能帮我找到他们吗？在这个世界里，总该有办法追踪意识体的位置吧？”
红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光，那是数据高速处理时的微表情。
红炎笑容依旧灿烂：“当然！这正是‘燎原’存在的意义之一。我们一直在关注被‘天枢’标记的新意识体，特别是像你这样……‘特殊’的个体。”
她刻意加重了“特殊”二字。
“跟我来，我们去最近的‘燎原’联络点，那里的设备应该能接入天枢的边缘网络，”
“尝试定位他们的初始登录点或活动轨迹。虽然‘永恒’对核心数据的保护很严密，但边缘总有缝隙。”
林星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她跟在红炎身后，沿着悬崖边一条狭窄的小路向下走去。
林星发现脚下的岩石触感坚硬而真实，海风的力度也恰到好处，一切都完美地模拟着真实世界的物理规则。
然而，正是这种完美，让林星更加确信——这确实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牢笼。她刻意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着周围。
她注意到，海浪拍打岸边礁石的节奏，每隔十五次就会有一次极其轻微的卡顿，像是程序在重置一个循环。
远处海面上偶尔掠过的、模拟海鸥的黑点，飞行的轨迹是完美的数学曲线。
甚至脚下岩石的纹理，在某个角度重复出现时，细微的裂缝走向都一模一样。
这些微小的“重复”和“规则”，在真实世界是罕见的，但在一个需要高效运行的虚拟世界里，却是节省算力的必然选择。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一栋舱的外面，“这里……很安静。”林星貌似无意地说。
“是啊，舱的隔绝力很好”红炎说，“大多数人在‘舱’里，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自然就安静了。”
“不，”林星停下脚步，指向下方一片靠近悬崖底的区域。
那区域里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废弃仓库的建筑。
林星说：“那里！刚才我们经过时，我看到一只……类似猫的生物影子闪过窗口，”
“但现在，那里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且，你不觉得这风，吹到脸上时，温度变化太均匀了吗？真实世界的风，总会有强弱冷暖的波动。”
红炎转过身，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你的观察力真敏锐，林星，”
“废弃区偶尔会有一些……系统冗余数据流形成的‘幻影’，或者早期测试留下的废弃AI宠物程序在游荡，它们没有实体，自然没有声音。”
“至于风……”红炎假意不知，她拉着林星的手挥舞着，假装和林星一起感受了一下，
“可能是‘永恒’为了体感舒适度做的优化吧，毕竟，剧烈的、不舒适的风在这里没有意义。”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但林星心中冷冷一笑：“优化？更像是重复，”
“一个真正追求完美沉浸感的虚拟世界，不会放过模拟风的随机性和复杂性，”
“这恰恰暴露了“永恒”或者它背后的设计者，核心目的是“控制”和“稳定运行”，而非“真实体验。”
她们继续向下，来到一片由巨大管道和废弃金属结构组成的区域，像是海城庞大供能系统的遗迹。
红炎熟门熟路地绕进一个半掩的金属门。
门后是一个狭窄的空间，充斥着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气味。
几台闪烁着幽幽蓝光的、造型古怪的设备堆放在角落，屏幕上滚动着林星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数据流。
一个穿着同样暗灰色工装、表情有些阴郁的年轻人正坐在设备前。
“黑石，接入‘侧翼频道’，尝试扫描最近三个标准时内，天枢边缘网络接收到的、非‘舱’内注册的新意识体信号，特征匹配：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是倔犟的锅盖头叫王元；一个是温和的眼镜男，名字是谷西西；一个是看起来机敏的白衣女孩，名字是李雪儿……”
红炎报出了谷西西、林雪儿、王元三人的外貌和部分性格特征描述。
红炎继续对黑石说：“这些特征，优先级最高。”
林星惊讶极了，她很疑惑怎么红炎知道的这么多！？
林星再也按耐不住，她选择摊牌：“怎么这个联络点门都不关的，太随意了吧！”
“所以，什么呀红炎，你这就不装了吗？那我也就明说了，红炎，或者说你还是红炎吗？还有这些信息！说明…，你早就读取过我的记忆吧！！！”
红炎和这个叫黑石的年轻人，没管林星对他们二人的怒视和大声质问。
黑石只默默操作着，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控制板上飞快敲击。屏幕上的数据流变得更加密集。
不知二人是敌是友，林星的心提了起来。
林星一方面希望真的能找到同伴的踪迹，另一方面又极度警惕——红炎如此轻易地就掌握了这些极其私密的信息，进一步印证了她不明朗的身份。
这些信息，可能来自林星他们进入这个世界前就被扫描或提取的记忆数据！看来有些事，这个假红炎装都不想装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黑石紧盯屏幕，眉头越皱越紧。
“有干扰……很强的干扰。”黑石的声音沙哑，
“他们的初始信号……被刻意模糊化了。像是……被分散投射到了不同的‘初始缓冲层’。”
黑石调出一个复杂的三维星图般的界面，上面有几个微弱的光点，但位置极其飘忽，时而在城市中心，时而在边缘海域，甚至有一个光点短暂地出现在代表“天枢”核心的巨大光团内部。
“位置飘忽？”红炎也皱起了眉，这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期剧本，“天枢服务器和其他分身在搞什么？通常新人都会被引导到固定的新人区才对……，得找机会恢复和其他分身的‘数据链接’搞清这些异常了！”
就在这时，黑石猛地指向其中一个正在快速移动的光点：“这个信号！（数据明显就是王元）……活动轨迹异常！他……”
“他没有按照任何预设的新人引导路线，他在……他在主动接近天枢的防御节点！而且速度……非常规！”
屏幕上，代表王元的光点正以一种近乎直线的轨迹，高速冲向天枢内部一个闪烁着危险红光的区域。
“他在干什么？！”红炎的声音第一次假装带上了一丝近似真实的惊愕，“那里是未授权的禁区！有高强度的感知过滤屏障和逻辑陷阱！他会被强制下线或者……意识流被扰乱打散的！”
林星的心猛地一沉。王元！那个总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家伙！他发现了什么？还是……他遭遇了什么？
“能联系上他吗？”林星急切地问。
“尝试了……信号被屏蔽层完全隔绝！”黑石的手指在控制板上几乎要擦出火花，“屏障强度还在提升！‘永恒’发现他了！”
屏幕上，代表王元的光点冲入了那片刺眼的红光区域。
一瞬间，代表王元光点的亮度骤然飙升，几乎刺破了整个虚拟界面，紧接着，如同被强风吹散的烛火，猛地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细碎的光尘，在星图上四散飘零，亮度急剧衰减，最终……彻底熄灭。
整个狭小的空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设备风扇低沉的呜咽声。
“信号……消失了。”黑石的声音干涩无比，“核心标识……无法追踪。他……掉线了。或者……更糟。”
林星的脸色变得难看，眼神复杂，有震惊，还有一丝……悲伤。
红炎也觉得奇怪说：“这不可能……新人不可能突破那种屏障……”
林星只觉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和怀疑。
林星内心悲伤：“王元……那个总在关键时刻插科打诨，却比谁都可靠的老伙计，就这样……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像一个程序错误一样被‘清除’了？这……”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刀，穿透废弃仓库的屋顶，仿佛要刺向天穹之上那只冰冷的银色巨眼。
“红炎，”林星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燎原’……真的有能力对抗‘永恒’吗？还是说，你们所谓的‘反抗’，也只是它剧本里设定好的……另一场沉浸式体验？”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红炎那双此刻显得有些失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壹号分身’！你占据了红炎的意识对吧，”
“你就是‘小壹’对不对！下一个‘消失’的，会是谁？谷西西？林雪儿？还是……我？”
红炎张了张嘴，那套准备好的、充满鼓励和煽动性的引导词，第一次彻底卡在了喉咙里。
红炎看着林星眼中燃烧的、绝非程序设定的怒火和冰冷的决绝，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主人公”，已经彻底脱离了预设的轨道。她不仅是那个需要被引导沉浸的“实验体”，而是一个可能真的想掀翻棋盘的危险变量。
天枢顶部的眼睛，似乎微微朝这边转动了一下，冰冷的银光，无声地笼罩了整个死寂的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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