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墨的交锋，像一场高强度的智力竞赛，耗尽了我所有的精神力，也让我重新确认了自己世界的边界。我变本加厉地将自己锁回“旧物有时”，用修复那台破碎徕卡的极端专注，来驱逐脑海中那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一张，是秦墨洞察一切的笑眼，像镜子，照出我的伪装。
另一张，是林见屿纯粹干净的眼神，像锥子，戳穿我的伪装。
它们一个让我兴奋，一个让我烦躁。而我，选择沉溺于工作带来的绝对掌控。
这是一个暴雨的深夜。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工作室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被这场暴雨无情地鞭笞。闪电时不时划破夜空，短暂地照亮我桌上那些支离破碎的相机零件，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我正全神贯注地处理徕卡相机最核心的黄斑对焦系统。那是一个由无数微小棱镜和半透膜组成的精密装置，任何一点手抖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我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咖啡因和尼古丁在我体内交替燃烧，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意志。
就在我用镊子夹起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半透膜时，胃部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索般的剧痛。
“唔……”
我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镊子一抖，那片脆弱的镜片“啪”地一声掉回了零件盘里。
又是老毛病。
我蜷缩在椅子里，死死地按住胃部，试图用压力缓解那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眼前开始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狂暴的雨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药在公寓，而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我意识快要被疼痛吞噬的时候，一阵突兀的敲门声，穿透了雨幕，清晰地传了进来。
“叩叩叩——”
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执拗的规律。
谁会在这种鬼天气，跑到我这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来？
我咬着牙，本能地想开口喊“滚”，但胃部的剧痛让我的声带都跟着痉挛，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里面的动静，随即，门把手被轻轻转动。
门开了。
一道湿漉漉的身影，携着满身的风雨和寒气，出现在门口。
是林见屿。
他一手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伞沿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另一只手，竟然还提着一个银色的保温桶。他整个人几乎都湿透了，白色的T-shirt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而结实的身体轮廓。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搭着，水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滚落，让他那张干净的脸，平添了几分狼狈，和一种……让人心悸的脆弱感。
他看到蜷缩在椅子里、面色惨白的我，明显愣住了。
“苏辞姐？”他快步走进来，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慌和担忧。
我本想立刻切换回那副冷漠疏离的面孔，用最刻薄的话把他赶走。但胃里那只无形的手却越攥越紧，剧痛剥夺了我所有的力气，也撕碎了我所有的伪装。我只能狼狈地靠在椅背上，连一个嘲讽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他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把伞和保温桶随手放在地上，几步跨到我面前，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的声音放得很轻，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焦灼。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胃……痛。”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跑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热水，又跑回来，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嘴边。温热的水汽，瞬间缓解了我紧绷的神经。
我勉强喝了两口。
他看着我痛苦的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拿起那个保温桶，拧开盖子。一股混合着小米和姜丝的温热香气，瞬间在冰冷的工作室里弥漫开来。
“我……我晚上在学校画室画画，结束了路过这里，看到你这儿还亮着灯，”他一边盛粥，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猜你肯定又没吃饭。就……就去旁边的糖水铺，给你带了碗粥。”
一碗粥。
就因为看到一盏还亮着的灯。
在这个连亲密关系都可以用金钱和利益来量化的世界里，这种不掺杂任何目的的、纯粹的关心，像一个早已灭绝的物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本该拒绝的。我本该嘲笑他的天真，然后把他连同那碗可笑的热粥一起，扔出我的世界。
但胃部的剧痛，和我内心深处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都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默默地接过了那碗粥。
温热的瓷碗，透过我的指尖，传来一种久违的、几乎让我想要落泪的温度。
工作室里，只有我头顶那盏昏黄的台灯亮着，将我们两个人圈在一小片温暖的光晕里。窗外是倾盆的暴雨，是整个世界的喧嚣与恶意。而窗内，是两个沉默的人，一碗升腾着热气的小米粥，和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安静的温暖。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没有追问我为什么会胃痛，没有发表任何廉价的同情。他就只是安静地蹲在我身边，等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完那碗粥。
胃里的绞痛，随着热粥的滑入，渐渐被安抚。
喝完粥，他自然地接过空碗，又默默地开始帮我收拾工作台上那些散乱的工具，将它们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放回工具槽里。他的动作很专注，也很笨拙，有好几次都差点把细小的零件弄掉，但他依旧做得一丝不苟。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湿透的T恤下若隐若现的蝴蝶骨，看着他为我做着这一切，却不求任何回报的样子。
我的内心防线，那座我用十几年的冷漠、游戏和谎言堆砌起来的坚冰堡垒，在这一刻，“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这种不求回报的温暖，是比秦墨那种棋逢对手的危险，更致命的东西。
它是一种毒药。
它会让人上瘾，会让人产生依赖，会让人误以为自己也可以被爱。然后，在失去它的那一刻，让你体验到什么叫真正的……万劫不复。
我曾经体验过一次，绝不想再有第二次。
我应该立刻推开他，逃离这种危险的温度。
但是……
我看着他专注地擦拭着我的镊子，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或许……
或许，只在这片温暖里，停留一小会儿。
就一小会儿，应该……也没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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