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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霜山

熙元年间,海妖楼船大举进犯边关,鏖战至岁末,北境伏尸蔽野,血河蜿蜒劈开了墨山溪水。

北边虽遭了罪,但一过淡水峡进入大阑南境腹地当涂,仍旧是一幅海晏河清的太平景。

雪满大地,银装素裹。

这日当涂城内死了个卖药郎。

寒风吹起悬挂的白皮灯笼,薄纸浸厚雪,冻得皱巴巴的,在昏影里狰狞成骇人的鬼脸。

城郊义庄看门的伙计瞄了眼呼呼作响的灯笼,心里头胆颤,于是双手兜进袖子,抻着脖子四处张望,祈求能看到点活物。

说是卖药郎,实则是药肆的掌柜,家中早年世代以采药为生,据说有不外传的独门功夫能寻得稀珍草药,因而叫惯了。后来生意做大,便盘了坊市的几间铺子作药肆。

两年前,老掌柜一命呜呼,独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家业。但这位新当家品行不善,还总茅坑上扎牌楼,摆臭架子,所以此番殒命暗地里闲言碎语都只道怕是伏冥诛去了。

可是他死得蹊跷!

伙计冻得牙根发颤,眼珠子都快抖落出来,也没瞧见会喘气的玩意儿,只得低头没话找话。

“听说了么?沧浪城主也陨落了。”

另一个瘦麻杆伙计冷得跺脚,来了点精神:“此话当真?”

“这还能有假?天子敕令,沧浪城早已是一座死城……听闻一个活口都没留,煞气冲天! ”

“啧,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仙宗倚仗权势滔天,处处行僭越之举,连皇室宗亲都敢折辱,早该料到有这一天。”

“月满则亏,盛极必衰,就是这个理。”

“不过有道是剑阁千仞,霜山万载,孤刀擘沧浪,气吞白帝城……如今四大仙宗,岂不是只剩下霜山?”

两人耸肩塌腰,愈发说到兴头。

“霜山山主你可曾见过?”

瘦麻杆伙计缩着脖子,摇头:“只听说他病骨支离,是个药罐子,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他先指了指黑幽幽的义庄,才小心翼翼地俯身压低嗓门道,“倒是那卖药郎,先前去霜山送药材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如何?”另一高个伙计忙不迭问。

瘦麻杆伙计比了下手势,“仲夏天,身披厚氅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细骨伶仃的,怕是命不久矣了!”

招魂幡猎猎作响,厚雪倾覆的石板道蜿蜒曲折,垂落着雾凇花凝,尽头是道弯弯的红拱桥,

扎眼又渗人。

一息未过,两个伙计正说得起劲,缩脖子的瘦麻杆无意间一抬眼,浑身猛地一僵,舌头都打了结:“那、那是什么……”

霜雪覆地,不知何时,拱桥尽头忽地闪过几袭白衣身影。这个节骨眼,单那身宛如披麻戴孝的发丧行头也令人汗毛倒立。

相谈的伙计顿时屏声,两脚一软差点撒腿就跑。

惨淡的骨白色月光从云缝透出来,天隐隐泄出灰青的蓝。

终于踏至义庄门前,待那三人站定,伙计才得以看清全貌。

为首的高挑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金发规整地束成高马尾,肩头落着尚未拂去的碎雪,行止间,耳垂的螺钿珠母耳环轻晃。他面庞极为清正俊朗,眉宇间犹带几分少年锐气,宛若新雪出霁的青松。

似乎听见了极为放肆的闲言碎语,他冷脸乜斜了一眼。

两个伙计被这不怒自威的凌厉气势所慑,一时噤若寒蝉。

幸好先开口的另一位红发少年人气儿很足。

“这地方比想得还荒僻啊。”江阎靴尖在雪地里轻轻一碾,三两步就蹿到了那两个冻得发抖的伙计面前,“卖药郎在你们店里吗?”

两个伙计面面相望,犹疑开口:“……若是当涂城内的那位,人早已入棺了。”

“啊?”江阎愣了愣,险些一个后仰原地滑倒,扯高嗓子,“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瘦麻杆被他吓得抖了抖,连忙道:“前几日卖药郎去山中采药,兴许是遇到了食人野兽,这才不幸丧命……”

他比划的手还没放下,另一位银发少年已温声接过话头,浅琥珀的眸子看向脸色发白的伙计,言语间自有一缕让人安心的气质:“二位莫惊,我们是奉师命前来寻人,无意叨扰,敢问那位卖药郎的尸首现在何处?”

“……就、就在里头。”

高个伙计战战兢兢地提醒:“几位小郎君,恕小人多嘴。”他指了指身后,“此地乃是停灵厝柩的义庄。”

声息刚落,不远处的厢房传来幽幽的哀泣抽噎,一霎又一霎,恍如阴风从后背刮过,飘忽捉不住。

江阎默然抬头,望向门梁两侧用粗麻绳竹钩吊着的白皮灯笼。

“哦。”少焉,他挠了挠下巴,“我还心想是哪家蒸食铺灯笼都褪白了,闻着味儿也不对劲啊。”

义庄伙计:“……”

这味道要是对就出大事了!

“你说‘兴许’是遇到野兽”,半晌近旁未言语的金发少年倏地一针见血地问,“那卖药郎是怎么死的?”

说到此处,两个伙计也顾不上旁的,仿佛生怕惊扰了夜里来回的幽魂,胆战心惊地哑声道:“……脑袋不见了,连肚子里的内脏都给挖空了!”

任离倒吸了口冷气,面露不忍:“……这么惨烈吗?”

严禛眉间轻蹙:“被吃掉了?”

“估摸着是。”瘦麻杆先点头,又一阵拨浪鼓似的摇头,“但也说不准,要是什么妖物取走的,也未可知。”

严禛敛眸不语。

另外两位少年对视一眼,江阎龇牙咧嘴地皱起脸:“这卖药郎死了,师尊的药可怎么办?”

“事已至此,只能再寻别的药肆。”严禛稍作思忖,一锤定音,“先回霜山。”

他虽是一行人中年纪最小的,却很能拿主意。

严禛垂首肃立,朝招魂幡做了个当涂一带吊唁的凶拜手势,任离紧随其后,神色更加怜悯,唯独江阎不以为意地将两手叠在脑后。

大夜将至,残灯明灭。

三人的身影逐渐隐匿在如练的月色下,义庄伙计才陡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同谁说话。

“他们说的是……霜山?!”

*

长夜寂寂,黑瓦飞檐眇眇忽忽地潜藏在潭黑的天幕,霜山楼阁交错,环山衔水亦不失清致素雅。

一行人踏过曲折蜿蜒的夹春道,严禛独自拐进静谧的寒园,江阎跟任离则先行返回霜山弟子所住的舍馆。

寒园并不大,白光粼粼照着一泓银池,一弯低矮的石拱桥架在其上。严禛缓步踏上桥畔,敛容整襟,先停留了一会儿,才走近亭子。

却没瞧见人。

亭子空荡荡,石桌摆放着百合糯团跟茶籯。

宫粼脾胃不济是老毛病,时常食难入腹,却偏爱黏糯甜物,雪上加霜的坏习惯远近闻名。

瓷盏飘出滚烫的热气,还有一只油光水滑的白羽凤头鹦鹉栖在木架。

显然不久前还是有人的。

严禛跟白鹦鹉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对于这只宫粼身边新冒出的小畜生,严禛跟它姑且算是相安无事,但绝谈不上喜欢。

半晌,白鹦鹉抢占先机:“哟,长得挺水灵啊,说句话听听。”

严禛:“……”

凭借在宫粼膝下经年熏陶的涵养,严禛没有将这鸟仗人势的小畜生薅下来,正欲转身,却听那牙尖嘴利的白鹦鹉又扑棱翅膀飞快道:“仙君,仙君,喘不过气了!”

严禛先是一愣,紧接着神色大震,快步在亭子另一面的池水边找到了伏倒在雪地的身影。

缟羽的襕袍,衣襟熏出白梅的寒香,眉梢眼角没一处不清端,只是面色煞白得渗人,仿佛深林围猎时射中要害的濒死猎物,脖颈朝上挺弯,双目紧阖,喘息艰难,似乎不消片刻便会成为一具鲜淋淋的艳尸。

这幅如同诡谲艳画的景象陡然撞入眼底,将严禛震在了原地。

还未等他出声,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吸气也眨眼间如燃烧的灰烬般殆尽,死人似的没了动静。

“……师尊?”严禛如履薄冰地唤了声,“师尊!”

宫粼是高而瘦的,清减得几乎有些轻飘飘,严禛抱起他却打颤得差点没站稳,遽然朝园门疾步高声喊道:“来人!师尊昏倒了!”

抄手游廊的另一头,麝管家碎步而来,见状当即惊慌又熟能生巧地将严禛领入厢房。

不多时,官家差遣来照料宫粼起居的大夫闻讯赶至,护卫长随趋步待命,侍女小厮挑灯熬药,连带着宫粼豢养的那一帮蛇虫鼠蚁,木头桩子似的一溜排堵在檐廊。

这般兵荒马乱地折腾到天际转为稠浓的墨色,霜山山主宫粼又福寿齐天地躲过了英年早逝。

约莫是子时半刻,麝管家慢慢腾腾地来请严禛去宫粼的厢房。

据说麝管家伺候宫粼有年头了,他生得略肥头大耳,细眉长眼,但敦实得慈眉善目,遥遥望去犹如一尊挪动的金铜佛像,走道迈着碎步顺拐,霜山弟子私下都喊他“麝顺拐”。

一路上严禛还后怕得浑身冒冷汗。

自从三年前,宫粼将他从江水中托起,替他伤治,为他取名,就是这么个朝生暮死苟延残息的身子骨,每至隆冬时节,更是日夜都在半死不活。

就跟冬眠似的睡不醒。

扬名四海的霜山山主宫粼,如今年岁却不过二十五、六左右,比严禛大不了多少。

可纵使见过他这位小师尊发病多少次,严禛也仍然心惊不减。

檐廊外头又坠起了雨丝,雨幕下更衬出几色如梦似幻的岑静。

“仙君,严禛来了。”麝管家躬身附耳通禀,便呵腰端着药盅却行而出。

榻上之人闻声,懒懒地支着额际撩开眼帘。

灯火摇曳,映照出一张醺色琢病气的雪白面孔,朦胧的醉眼先是失焦了片刻,待看清来人,才缓缓弯起一弧如同春雪融于静湖的浅笑。

前些时日,不知是谁送了宫粼一食盒酒酿丸子,恰合了他入冬后饮酒的兴致,时常醉得玉山倾颓般慵散地卧于榻上。

“你来了……”

宫粼嗓音清哑,他并未起身,斜倚在榻冲严禛招了招手。

“师尊。”严禛唤了声。

熏笼的氤氲蒸出了雾里看花犹抱琵琶的雅趣,这一眼登时将严禛心底那日思夜想大逆不道的念头又激得窜了出来。

下腹蓦地鼓涨邪火,严禛唇线紧抿,本能地垂眼撇开目光,抬手去端桌上的瓷盅。

宫粼伸手将他拉到榻边,偏头逗他:“我还没嫌晕倒丢人呢,你倒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

“我看不看,你都得喝药。”严禛冷面无私。

苦涩的药香扑进严禛的鼻尖,与小师尊身上那缕若有似无的甜糯酒酿气息交织。宫粼发病得毫无征兆,神魂复元却也快,只是一贯对苦药汁深恶痛绝,霜山没人能管得了他。

除了严禛。

“……”

眼见打岔无用,宫粼只好接过瓷盅,他垂下眼睫,苍白的唇瓣轻轻抵在杯沿,先探出一点淡粉的舌尖,极快地试探沾了一下,蹙了蹙眉,才就着这个姿势小口啜饮。

就像一条水野中的雪蛇探身在溪流中恬静地饮水。

“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宫粼轻声问。

严禛在榻沿坐下,盯着他因吞咽而滑动的喉咙,片晌,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再度偏过头:“卖药郎在山里遇袭,人已经没了,当涂城中的其他药肆都供不上那味药引,明日我就启程去别处找一找。”

他粗略说了下来龙去脉。

宫粼并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声:“世事无常,也是可怜人。”

严禛也没在意。

近来他沉陷于一丛不太妙的杂念。

一看见宫粼,自己就容易漫无边际地想东想西。

譬如,为何旁人拥犬抱猫,他的小师尊却独喜冷冰冰的蛇,甚至比对人都亲近,日久年深,严禛时不时觉得宫粼也像条逶迤恣意的雪蛇。

譬如,前几日他得知蛇没有眼睑,睡觉时眼珠胡乱飘着,一个朝上一个朝下,于是严禛不禁暗忖,宫粼入睡后,不会也睁着眼睛吧?

再譬如,严禛听山林猎户说,??蟒蛇交·媾时能缠绕到长昼尽头,十数个时辰……都死死不分开。

……

陌生的燥热在四肢百骸奔涌,察觉到下腹的异样,严禛脑中“嗡”的一响,倏地起身撂了句:“……我先回舍馆。”

说罢也不等宫粼反应,就匆忙推门而出,闷头直往外冲。

甫一踏出檐廊,严禛径直纵身跃入潭水,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冻得严禛牙关打颤,却也成功将那缕蠢动的邪火浇灭殆尽。

严禛也分不太清,究竟是他目光落在宫粼身上,就会胡思乱想,还是万事万物撞入眼底,都会令他想起宫粼。

但他很确定的是,自己已经接连数日梦见宫粼。

不论是阴森可怖的荒诞噩梦,还是**缭乱的旖旎春梦,严禛都在肖想宫粼,冒犯宫粼,占有宫粼。

……

碎雪簌簌,落满寒潭。

“哗啦”一声,严禛蓦然从一片浮冰间钻出,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勾勒出少年身量劲削利落的轮廓。

雪花缀在严禛稠密的睫羽,他皱了皱鼻尖,将额前湿透的碎发向后捋去。

呼出的白气融入四下寂寥的天地。

忽然,他听见橐橐跫音。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只见不远处,提着漆器食盒的江阎嘴叼蜜饯,扒着拱桥栏杆,嗷一嗓子大喊,“师尊!快来看!”

“有人掉水里了!”

严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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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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