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蓝色的夜幕下,横穿楼宇的地铁车厢掠过钢铁叠成的森林绵延数里,沿山而筑的老旧建筑堆积错落,两栋居民楼之间狭窄的间隙苔藓纵生。
最深处竟然嵌着一座漆红的庙宇。
檐顶歪斜,像是堪堪挤进了这个极为逼仄的空隙,孤零零吊着的一盏玻璃罩小灯爬满飞蛾尸壳,香炉锈迹斑斑,积着一捧雨天的暗色积水。
宫粼朝蒙着灰的泥胎神像拜了拜,身后亦步亦趋的“跟踪狂”照葫芦画瓢地也拜了拜。
蜃楼自然不能脱离大部队,赶紧跟上动作。
只是他这会儿有点懵。
宫粼声音懒懒道:“青莲,待会儿进去不要捣乱,记住了吗?”
那位被称为青莲的跟踪狂约莫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眼睛像盛水的群青色,只是目光带点空茫叫人捉摸不透心思。
相貌跟衣品成反比,淡金的发色宛如雀羽,搭配上不堪入目的时尚风格乍看就两个字。
糟蹋。
青莲哼哼着应声:“记住啦。”他从始至终对蜃楼视若无睹,一派趾高气昂的骄矜,全身心只跟条尾巴似的跟着宫粼。
被无视的蜃楼心觉不爽,又委实拿不准他什么身份。
……难道是宫先生的兄弟?
可长得并不怎么相像啊。
正暗自思忖,宫粼缓缓收掌,漆红色的庙宇好似柔软的活肉,蠕动着裂开一道黑色缝隙。
宫粼款步踏进流动浓稠的黑暗,不多时,眼前豁然开阔,宛如翻开一卷在水中泡烂色彩洇开的画册。
淡粉与葱绿交错的雾气笼罩,鬼市喧嚣骤然倾泻,两侧商铺摊位鳞次栉比,朱栏翠檐重重叠叠。
远处一座巨楼拔地而起,层层檐角悬满灯盏,黯金火焰映得河水斑斓。
“……那是什么?”蜃楼惊诧地张大张嘴。
宫粼:“‘桃源’。”
提着灯笼的无头鬼胸口的嘴巴大开大合地咀嚼,宫粼从它手中接过古朴的木质面具:“在这里最好不要以真面目示众。”
摩肩擦踵的街市琳琅满目,腹大咽细的饿鬼蹲在路边,拼命往口里灌食,端坐在桌案前的骨魅则体面得多,伸出纤长的指节拨弄,艳红的果子立刻塌陷,流出浓汁。
“小少爷,新鲜又美味,要不要尝一尝?”鱼妇鬼笑盈盈地将瓷缸拍得水花四溅,薄荷绿的水面浮出一张张小脸,哭喊着被拖入缸底。
青莲连忙又恶心又嫌弃地躲开:“拿开拿开!丑死了。”
“青莲”,宫粼淡淡道,“不能这样没礼貌。”
听出他语气中的隐隐调笑,青莲委屈地撇了撇嘴。
宫粼递给他一叠黯金色的纸钱,柔声道:“去买一条。”
青莲强忍着嫌恶走到鱼妇鬼面前,很快提溜回一条面目狰狞的人面鱼,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宫粼。
“乖孩子”,宫粼倾身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们有要紧事,你去随便转转,不要乱跑。”
“好吧……”青莲虽不情愿,却还是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退开,“那不要让我等太久啊。”
目睹这一幕,蜃楼恍然露出慈祥的神色。
敢情这是个傻子,顿时也就不跟青莲计较了。
桃源巨楼,高耸入云。
大约是近乡情怯,每往前一步蜃楼都越惴惴不安,他不敢深思千百年来饱经折磨的堕佛是如何度过,也害怕见到对方穷途末路的窘境。
飨宴喧闹,宫粼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伎乐鬼,走到角落,将那条咕嘟吐泡的人面鱼连带浑浊的薄荷绿河水,兜头浇在了四仰八叉躺在檐廊下的黑发青年。
水面好似破碎的玻璃反射月色,人面鱼活似扫地机器人,疯狂在衣衫褴褛的黑发青年脸上妖娆得摆动身躯。
“唔、唔……”黑发青年晕乎乎地抹了把脸,直起腰板跟手中的人面鱼对视一眼,顿了顿,当即甩开原地弹射跳起,“我操!好你个食香鬼,怎么没说菌子汤跳舞的小人这么恶心!”
蜃楼沉默两秒,看了看地上那钵没喝完的菌菇汤,香气四溢,色彩迷幻。
扭头对宫粼笃定道:“找错了。”
宫粼没搭理他,将面具拨向侧脸,只剩半边轮廓被遮住,喊住在原地团团打转的黑发青年:“你的信徒来请愿了。”
这句话宛如一记铜钟震鸣。
堕佛愣了愣,迟怔地扭过头,嘴角两端丑陋的缝线在灯火下格外扎眼,他犹疑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不速之客。
一位是妖气未散的新生海神。
至于另一位相貌端雅的高挑青年,堕佛委实拿不准对方是何方神圣,半晌挠了挠后脑勺:“我现在既不是神,也已经没有信徒了,不知阁下找我所为何事?”
历尽千辛见到久寻的堕佛,蜃楼却胸口一紧,对方并未如想象中悲惨,反而带着一种散漫甚至滑稽的生机,他忍不住厉声道:“您就打算一直藏在这里当什么都没发生,眼睁睁任由香王的谎言流传下去?”
堕佛怔然,眼底闪过一丝自嘲,好脾气道:“这位小友,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推翻香王的谎言,再度以真名立于人间。”蜃楼按下心头翻涌的百感交集,肃然开口,“哪怕时至今日,芸芸众生也仍然有人知道真相,愿意替您说一句公道话。”
堕佛微微一顿,继而露出灿然又无奈的笑:“站在我这边不意味着他们是我的信徒,会为我冲锋陷阵。”他用破破烂烂的衣袖擦了擦脸,“我当然知道还有人没忘记真相,我很感激,但这并不能让我恢复力量。而且我只是一介没有信徒的小小堕佛,也无意再战,何苦以卵击石再做无用功呢,反倒扰得更多人不得安宁。”
“我是您的信徒。”蜃楼脱口而出。
堕佛愣在原地:“可你不是有神格……”
蜃楼:“谁说神明不能是另一个神明的信徒。”
缄默少顷。
“不再试试怎么知道!”蜃楼倔强地盯着他,语气透着几分急切,“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我们有宫先生的襄助力,未必不成。”
“……”
堕佛指尖不安地在后脑摩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倘若不是处处退让的性情,昔年他也难成佛果,摇头道:“且不说势力悬殊,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敢问这位宫先生为何要助我一臂之力?”
直觉告诉他,眼前清俊而修洁的青年绝非凡俗。
宫粼兴意盎然地欣赏枭首鬼引吭高歌的演出,一曲终毕,他不慌不忙地捧场鼓掌,转身缓缓道:“自然是有求于你。”
堕佛不解。
宫粼道:“我需要你的力量,复活我早夭的长子。”
堕佛心头一惊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能力,思虑间道:“……冒昧问一下,他是怎么死的?”
仇家劫杀?恶疾病故?
像是能看透他心中所想,宫粼轻提唇角,宛如鬼气森森的月辉高悬,幽幽道:“不巧,是被他的父亲斩首的。”
*
夜色浓稠,江水暗涌。
警戒线在岸边拉起。
桥侧停留船只捞上来的那具尸体是个少年,身形瘦高,裸露的皮肤肉眼看不出打斗痕迹。
远处传来呼啸的警笛声,浓稠夜,岸边桥上,处处都是投出探寻视线的眼睛。
“处刑庭的人来了。”说话的人疾走靠近。
负责现场勘查的刘警官饶是经验丰富,也抖着手往嘴里塞了根烟压惊,还没点燃,就觑见人群如同摩西分开红海让出一条宽敞道路,看清来者,他连忙将烟塞回口袋迎上去:“严队,情况不太妙。”
严禛略一颔首,视线越过他落在不远处另一具盖着黑布的尸体,来之前他已经听说了只言片语:“死者是什么人?”
刘警官示意身边人把资料递过去:“根据学生证来看,初步判断都是德礼高中高二的学生,一个是溺水机械性窒息而死,至于另一个……”
刘警官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被剥皮了。”
“而且根据法医初步判断,凶手很可能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将死者的皮肤整片揭下来,就跟厨子扒鱼皮似的!”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一刹那。
“作案手段残忍骇人,而且短短三天内,这已经不是德礼高中发生的第一起案件了!”刘警官面色凝重,“每个死者事发前都出现过很古怪的表现,因此我们才紧急上报。”
严禛扫了眼手中的资料,沉声道:“这个案子就由处刑庭接管了。”
“除此之外,现场痕检还有个发现,不大对劲。”刘警官递过去一个密封证物袋。
刘警官想象了一下画面:“这一带的自然环境,或者说本地基本上都很难找到这种蛇类,更别说就看这蛇鳞的大小,如果是正常动物,这么大的体型周边群众早就报案了,说不定人都得吞掉几个。”
处刑庭鱼龙混杂,上至落魄流浪的微弱神明,下至生而身处阴阳两界的人类,并非所有队员都像严禛跟其他妖猫有异乎寻常的夜视能力,借着微波澜澜的江水反光,一旁的毛科长十分贴心地将手提灯照过去。
黑暗中,闪烁着贝母珠光似的几片纯白蛇鳞赫然出现在眼前。
“老大,这不是之前在雪山地宫出现过的吗!”金华瞳孔收缩成一条竖直的细缝,忍不住喊出声。
严禛蹙眉未语。
现场交接工作很快完成。
接连不断的事件搅得人心惶惶,相比起先前陆陆续续引起舆论注意的自杀案件,眼前这具耸人听闻的少年尸体将事态的严重性拔得更上一层楼。
迅速浏览了一遍现有的调查线索后,严禛当机立断:“手头没活的,现在就跟我去德礼高中,其他人处理好现场,随时待命。”
众人忙不迭应声。
金华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腐烂气味,“嘶”了声猛甩耳朵,小声嘀咕:“老大这前妻下手也太狠了,我吃鱼都不带扒这么干净的,这下是不是要彻底旧情人见面算账了?”
毛科长面部肌肉抽搐地瞪了他一眼:“你小子等人走远再说能死吗?”
其他队员多多少少听闻过严禛的感情传闻,只是谁也不敢像他这样脑子缺根弦地当面提起。
神明不可用真身入凡,偌大的处刑庭哪怕是在严禛属下任职最久的毛科长都不清楚他的来历。
据说他是偏僻雪原的朱雀,神格不再,因而从神域三十三重天沦落人间。
又据说他是处刑庭的创立者之一。
种种说法,不一枚举。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曾有过一位妻子。
不幸的是,他们的孩子因故夭折。
至于离婚的原因更加扑朔迷离。
然而考虑到这位妻子是来自月海的邪物,远比深渊炼狱的恶鬼精怪更危害社会,似乎也就不算是件坏事了,尤其是在处刑庭队员眼里,冷峻神武的严队大约也早就将旧日情意抛诸脑后,毕竟从没人听他提起过往事的只言片语。
江水沿岸。
天桥底下,供着一尊鬼子母神,时不时会有失去孩子的父母前来祭拜,有些未必是多么虔诚,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有个念想。或者万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赌一赌世间真的有六道轮回,那么他们的孩子来世能够比今生幸福些许。
处刑庭的黑色越野车行驶在沥青路面。
车窗外骤雨急落,晚风吹得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了一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夫妇。
严禛眸光微动,就在擦肩而过时他不动声色地指尖轻抬,霎时上空乌云蒸腾,留下一片晴夜的静谧角落。
“哎哟,怎么突然雨停了……”
两位老人讶异地抬头看了看茫茫夜色,没注意到萤火似的蓝色火焰在此时卷起了暗黄的冥币纸钱,就像是谁也在祭奠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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